他话说到一半,巧见晏亭柔路过此处,低声对着杏花树后的三人拱手,道:“官人,失礼失礼,稍先失陪一下。”
章云朝着晏亭柔走去,边走便问:“先生可是代晏三叔来讲学的?”
晏亭柔不禁一笑,往常章云都唤她「小姐」,时常吹胡子瞪眼的人,今日这番之乎者也,看来书院有贵客啊。
她远远的瞥了一眼杏花树后站着几个人。不过那身形被开得正盛的杏花挡去大半,瞧不清。她也不戳破,边走边笑,回道:“是啊,院监有贵客啊,且去忙。”
章云见她要溜,忙追近了两步,小声说:“小姐救命!我可陪不得这贵人许久!家中夫人要临盆,我着急的很,且放我去罢。”
晏亭柔停了脚步眉头一紧,“嫂嫂这就要生了?”
“可不么!就这一两日的事。”
“我这要去讲学,需一个时辰,你可等得?”
“好好好。晏三叔走之前可说了,这贵人,得你全程陪好了,万要仔细小心。”
“行,那我先去了。”
“小姐,等等。韩县令知这国子监监丞来了,设了筵席。就定在花朝节那日,城中大儒、商贾届时都去,下了请帖的。晏三叔回不来,你一定得去啊!”
“好了,知道了。请帖你给秀姐姐就好,她会安排的。”晏亭柔怕他絮絮叨叨没完,再说下去,讲学就要晚了时辰了。哪有夫子先生讲学迟到的道理,赶紧快步朝着凉秋院走去。
章云如释重负,脚步都似轻松许多。他回了杏花树下,继续同贵人说,“眼下能刻书、做雕版、印刷书的地方,无非三种,官刻、私刻、坊刻。国子监和印经院是官刻,大门高户凭自己喜好印书的是私刻,我们书院下头的临川书坊就是坊刻了。”
那贵人好像对这段介绍不感兴趣,他回头看着晏亭柔的背影,问道:“那是学院里的先生?”
章云点头,“碧树凉秋书院和临川书坊都是晏三叔的,这是我家小姐,晏三叔的独女。这不晏三叔外出了么,让小姐来代他讲学。”
“讲什么?”
“雕版印刷。”章云见贵人对女先生好似有些不信,在他心里,自家小姐就是女中豪杰,一等一的能人。
他恐怕别人不知道晏亭柔的厉害之处似的,赶紧解释:“碧树凉秋书院分三部分,碧树院是攻科举的书院,这凉秋院就是专门培养雕版印刷人才的地方,还有就是临川书坊。
我们临川书坊之所以能在江南西路印坊云集的地方独占鳌头,原因有二,一因我们有许多能工巧匠,也就是负责雕刻书版的刊工;
二就是我们这位小姐,是个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她可不是个待字闺中娇滴滴的小娘子,关于印坊的事情,样样亲力亲为。就刻书版、印刷、做书的学问,她厉害着呢。”
那贵人嘴边扬起一抹不察的笑,“哦?我竟不知,还有这般厉害的女子?”
“我忝居院监之位近三年,见过无数临川才子。不是小人吹嘘,能与我家小姐学识一般的,寥寥无几。”
章云想着只要熬过一个时辰就能回家,连说话都眉飞色舞起来,言语间对晏亭柔捧的极高。
“对了,晏三叔何时回来?”
“晏三叔去清远了,不出半月,总该会回来的。”
贵人点头不再说话。
一行人走至荣宝斋门口,已有丫鬟抬了布帘子,章云抬手示意,“官人,起风了。不若我们坐下吃些茶果点心吧。诸位,里面请。”
碧树凉秋书院的继学斋里,晏亭柔穿着一身绛紫色鹫纹锦的圆领袍,腰间的藕荷色丝绦,系了个酢浆草结扣。
她将青丝简单利落的高高束起,远看似个俏郎君,近看便知是妙佳人。即便如此公子装扮,亦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姣姣容颜。
继学斋的长案上,放着学生临摹的字帖,想来是爹爹此前让他们归家练写的内容。
晏亭柔一一查看,不禁心里嘀咕,一沓子纸,二十来个人,能挑出来上版的无二三,显然许多人没用心写。
要知道印刷最重要第一步就是——写样,单这一项,就关乎印刷之后成书的成败。
说白了就是字若是丑、不齐整,那按照这字雕刻出来的木版式一定也俊俏不到哪里去。
何谈之后刷墨、覆纸、印刷、装订呢?晏亭柔抿着嘴,抬头看了一众正在盯着她噤若寒蝉的学生们,心道,你们也知道紧张,怎么就不能好生练练这字呢。她将字帖放回长案,问道:“隋唐之后的印刷术,多用什么字体?”
这问题简单得很,是入门常识,凡是习雕版印刷术的人,都清楚,继学斋的学生虽语调迟缓不一,可都充满信心,“柳体。”
“颜体。”
“欧体。”
晏亭柔无奈的看着他们,“既然你们也知道不是草书,为何写的如此潦草?”
继学斋里忽然鸦雀无声。
众生皆晓小晏先生是大晏先生的掌上明珠,也是临川首富晏三叔的衣钵传人,这衣钵传承的可不是晏三叔的富贵。而是能带来富贵的东西,这东西还将声名、利益尽收怀中。
那就是与雕版印刷术脱离不开的三件宝:一是一手漂亮整齐方方正正的宋体字【2】,字形方正,横平竖直,菱角分明,结构整齐干净又严谨;
二是一双鲁班巧手,专门做雕版的刻刀——曲凿,于她手中灵巧无比,总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将字版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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