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江无涯叹声气:“可我是家里的长子,弟妹都才三四岁站都站不稳,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我就去参了军。”
江无涯笑了笑:“灾荒的时候,人命最不值钱,尤其我那时还小,十一二岁的年纪,我们这些被从民间招去的兵卒。都是诸侯将军们不舍得麾下精兵折损、花些钱买我们送上战场,到时候专门排在最前面挡箭用的;我遇到了好心人,发粮食的兵卒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心软多给了我点卖命钱——足有三个窝头和一担水。”
“那画面,我至今都记得。”
江无涯仰起头,轻笑:“我读了十年的诗书,我七岁习武,扎马步、练剑,我曾经家中衣食无忧、颇为才名,我曾父母俱在、弟妹友爱,可到头来,我这一切的一切,落在纸上,也不过是一条白纸黑字的命,血淋淋的指印,不过换了三个馒头和一担水。”
而当他走出队伍,他转身看一眼身后,面黄肌瘦形同行尸走肉的荒民如黑云压压地一路排到城门,其中九成九的人,连三个糙面窝头都值不起。
一条活生生的命,连三个糙面窝头都值不起。
那是真正的,命如草芥。
“我按了血契,把馒头和水带回去留给母亲,就拿着那把剑去参了军。”
林然不吭声,只蹭了蹭他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
江无涯被轻轻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回过神,摸了摸她的头,笑:“我不难过,真的,时间太久了,具体的我都忘了,只记得那时庆幸过习武打下的底子还不错,让我一次一次侥幸活了回来,三四次之后消息传开,意外被个百夫长知道了,他有些赏识我,就不再让我当送死的前锋,我被破例正式编入行伍,跟着军队一起走,南征北战,将军们让往哪儿走我们就打到哪儿,就这么慢慢的,我竟从个小卒慢慢升了起来。”
“…对,你知道凡人界的将领是怎么提拔的吗?”
江无涯很久没有回忆过以前的事了,尤其还有人陪,竟被说起了兴致,津津有味给林然讲:“那些话本里都说平民出身的英雄好汉在战场挣了多少军功、意外救了什么大人物,一飞冲天,成就王侯霸业,其实不是的,那些只是极少数的少数,正因为极为少见才被称为传奇,但对于我们更多人,不是这样的。”
“凡人界,除了那些被家中叔父带着历练的大族子弟,其他的普通兵士,都是逃荒的流民、家中没有土地住所没有生计的穷人,实在没有活路了才不得不投身兵伍;他们不认字、不认得地图、更不必说懂得将领们的排兵布阵,将军让他们打哪里,他们就举着被磨得卷刃的大刀或者剑茅、披着草木编成的所谓甲胄,像一群蛮横的老黄牛冲上去,麻木地嘶吼、杀人,或者被杀、死在战场上,或者活着回来修整几天再去攻下一座城,而这甚至已经算好的…”
“你知道我们那时军中流传的一个像笑话却不是笑话的事实。”
江无涯对林然说:“每天有许多兵士,他们领着作战的任务,却因为不认得地图或者拿着不规范的地图胡乱瞎走,最后误入敌人的阵营,一头雾水就被乱箭射死,全军覆灭,甚至有时候上万人的军队能就这么折下两三成去,让将军们不得不改变计划重新布置。”
林然静静望着湖面,轻轻“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江无涯望着朦胧清澈的天幕,忽而笑:“我其实不是天才。”
“我练了那许多年剑可武功也不曾登高盖顶,我也不曾献出过多么惊才绝艳的计谋,只是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无论是普通的平凡人,还是那些曾经耀眼的天才、奇才,他们或平平无奇或轰轰烈烈地死了,尽数归于尘土,而我活了下来,一次又一次,活成了百夫长、千夫长,后来又活成了尉官、校官、偏将…直到那一天,活到师尊偶然路过。”
那时,奚柏远从修真界远赴而来,从那位诸侯手中拿一样宝物,而作为回馈的因果,他选择插手世俗事宜,稍微牵动国脉,助诸侯提前成就大业。”
诸侯的车架路过军营,奚柏远看中了他。
江无涯还记得,他那时在校场练剑。
那年他十七岁,已经是一营的副将,营中主将是位不太受重视的老将军,有些年迈不得志,却待他很好,前几日他率领骑兵趁夜暗袭成功回来,还欣慰拍着他肩膀激动说要为他请功,要上请诸侯封他为主将。
江无涯只是笑了笑,就继续带着兵士去校场练武。
他是所有将领中对兵士操练最严酷的一个,以至他的名声并不太好,但他只知道,他麾下的兵卒总是死得最少的那个。
兵卒们操茅,他练剑,一套剑法练到半途,他猛转过身,寒芒剑尖直指奚柏远的喉咙。
“谁?!”
那就是他与他的师尊的第一面。
那时的奚柏远还没有遇见苏慧兰,还仍然是剑阁最强大而高高在上的无情剑主,他着白衣,姿容风流清俊,唇角总噙着淡淡的笑意,在灰扑扑漫着血腥味的军营中,飘逸圣洁得像云端的雪,熠熠生辉、恍若仙人。
那一剑把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场一时鸦雀无声。
等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刹那间所有人表情从震惊变为恐惧和暴怒,诸侯用尖锐得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指着他怒吼:“住手!住手!放肆!还不快跪下,快跪下!杀了他,快杀了他给仙人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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