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在长桌对面的少男绞紧了自己的手指,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
他被指认为新宿未成年人受害案的证人,事发当天,他与五名受害者一同在街上游荡。他们同属新宿最大的不良少年组织——爱美爱主,因为涩谷新兴组织东卍名声越来越响,两方多有摩擦。
他们六个,在放学时间勒索了附近学校的学生,拿着这笔小钱买了啤酒——他们还没到合法饮酒年龄,所以是威胁一个路过的上班族代买的——在路边喝到微醺,六人中的一个问:
“你们看对面那家伙,是不是东卍的臭小子。”
其他人一齐看去,正是东卍叁番队队长的兄弟,能本和他的女朋友在街口吵架。
六对一,怎么想都是满满的胜算。
他们丢下烂摊子,大摇大摆地穿过马路向能本她们走去。
少男说:“我们只是想教训一下他。”
没想到能本那小子在女友面前逞英雄,叫嚣着东卍一定会要他们好看。他们听不下去,便和他动了手。
能本的拳头完全没有嘴巴硬。腹部受过两拳重击后,他已经任由六人架着他带到附近的废弃公园。
“只要他跪下给我们磕头认错,我们就打算放了他的。”少男说。
但是能本气焰嚣张,说什么都不肯听话,他不得不踹了能本膝盖窝一脚,强迫他跪下,一头栽进沙坑里。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火气,根本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男生,玩心一起有点失了轻重。有人提议把能本绑起来,少男就照做了,他们扒了能本的衣服,用绑蟹的手法绑住他。
“等冷静下来,我想要提醒他们差不多就得了。”少男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可是隆志说必须让他和东卍尝到苦头,知道我们的厉害。他年纪最大,地位也是最高的,我不敢反抗他。”
他没有办法,只好帮忙架住能本,方便隆志揍他。
就那时候,那个人出现了。一声不吭,将手搭在他们中一人的肩膀上。
他甚至没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只瞬间,“他”就掀翻了两个人。剩下的人放下能本,一起围攻上去,可一交手,少男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ЪlsℎцЪēη.⒞ōⅿ(blshuben.com)
“他”力气很大,个子也很高,少男被“他”过肩摔在沙地上,脑袋嗡嗡响了很久。
其他人接连被“他”打倒,又陆陆续续站起来。隆志拽起来少男,要他振作,说刚才一定是因为毫无防备才被对方得手。
见少男神情恍惚,隆志又威胁他,敢做胆小鬼的话爱美爱主一定要他好看。
少男不敢退后,只好硬着头皮和其他人一起扑上去,有人侥幸抱住了“他”的腰,少男连忙准备上去打配合。
可是,只交汇的一眼,少男就被那冷酷的杀人犯似的眼神吓得动弹不得。
等他意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逃跑了,他跑到了离公园一条街外,两条腿颤抖得不像样子。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少男腼腆地吸了吸鼻子,“之后没见到其他人参加集会,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被揍怕了。”
因为胆怯,他成了六名当事不良中,唯一的幸运儿。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如此紧张时刻,小雪却不由得想冷笑。
那群人可真会把自己摘干净。打算这么说的小雪,在与对面的男性警官对上视线的那刻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她不能控制地,避开对方的目光,用剪秃的指甲划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好在她的母亲及时出现,端着托盘向她们走过来。两名警察和小雪都立刻站起来道谢,落座的时候,小雪的母亲坐在了小雪原先的座位上,正对着那名男性警察。
感受到母亲干燥的手包覆住自己的手背,小雪逐渐放松下来。
“他们在撒谎。”她鼓起勇气,对着女警说道。
他们根本不是偶遇,而是有预谋地寻找能本的踪迹。
七月初的时候,这伙人就找过能本的茬,因为当时东卍其他人就在附近,他们只装腔作势地威胁能本不要再出现在爱美爱主的地盘上。
爱美爱主是比东卍久两个世代的不良组织,一旦开战,东卍必受到影响。所以整个七月份,能本都谨慎地没有去街上乱晃。
七月叁十日的前一天,小雪因学业问题和家人闹了矛盾,于是第二天放学后,小雪联系了能本,想要和他见面。
小雪就读的学校经常受到爱美爱主的骚扰,保险起见,两人约在了比较僻静的地方。
“他们跟踪了能本。”小雪说。
能本虽然是东卍叁番队队长的兄弟,却不怎么擅长打架,更没什么危机意识,是个和兄弟如出一辙的笨蛋。所以,当两人发现情况不对时,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可能性。
六个高大的不良围住了她们的去路。
“不想挨揍的话就跟我们走。”为首的少男指示道。
说是“跟我们走”,实际上他们一左一右架起了能本。能本说要怎么教训他都可以,这和他的女朋友无关,让她离开吧。
多么义气的一句话。然而一个不良立刻给了他一拳:“你当我们真的是蠢货吗?放这贱人走好让她去找东卍的人来吗?”
于是两个人架着能本,一个人拽着小学的胳膊,一行人一起来到了附近一个废弃的公园。
“他们根本没想过要放过能本。”小雪说这句话时垂下了眼睛,她感到一丝寒冷,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这伙人不过是在拿能本取乐。
他们先是跟能本说,如果你脱光光跪下求我们的话,就放了你马子。能本和他们抗争了几句,被围殴得鼻腔出血、趴倒在地。
他不得不听他们的话,脱得只剩底裤,跪在沙地上求他们大人大量放过自己。为首的那个笑嘻嘻地应声,下一秒却踩在能本的头上,要他给他们所有人舔鞋。
他们起着哄,围成一圈,把能本围在最中间,欢呼大笑着。流浪汉偶然经过此处,都被他们揍了一顿赶跑。
“干脆把他绑起来吧?”那个后来跑掉的少男,笑着提议。
他们立刻翻找起,能用来捆绑能本的工具来。
“等等,”记录下这句话,小雪对面的女警察打断了她,“你在哪里?”
“你说的这些,全是他们和能本的事,事发当时,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雪低着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餐厅的氛围僵下来,直到女警察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讲,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小雪才缓慢地开口:
“……那位警官,可以回避一下吗?”
男警察本要说什么,被女警察一个眼神堵了回去,他只好起身,走去了洗手间:“我去抽个烟。”
待他走后,女警说:“你可以说了。”
然而小雪依旧不说话,半晌后,她抬手,拉开了自己穿着的空调罩衫,撩起自己的校服。
“…他们对我做了这些。”她说。
餐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话,小雪根本不会……”吊着一边胳膊,头上也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能本对警察,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个人出现之前,其实小雪已经完全放弃了。眼泪在脸上流淌,喉咙因喊叫发痛,手臂被沙子磨得蹭掉了皮,但这都比不上心里的绝望。
随便怎么样都好,快点结束吧。小雪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如同鬼魅,一声不吭,突然出现在围着小雪的一人身后。人被掼倒在地,在场的其他人才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
“你是谁!”抓着小雪衣襟的男人警惕地问道。对方不答,他就朝两边使眼色,连负责看守能本的两个人都向这边靠近了过来。
刚刚她还觉得像怪物一样无法反抗的家伙们,被那个人叁下两下地撂倒。那个人的拳头像钢,捶到的地方都如颓墙一样崩塌,那个人的腿像铁,扫到的人都如芦苇一般躺倒。
被放置一旁的小雪呆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六个人就躺倒一片。
“你这家伙…!”六人中最高大健壮的那个爬起来,怒吼着向那个人冲去,气势如此可怖,却被那个人轻松地肘击、出拳击退。
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那个人只原地一个腾转,直面上了对方——正是那个幸运儿,他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叫着冲向那个人,却只擦着那个人,他冲着逃离这里的方向一个猛冲,小雪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狼狈的背影。
回忆到这里,小雪没有血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意。
“……”女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好像很喜欢‘那个人’?”
小雪止住微笑:“不可以吗?”
女警觉得有些别扭:“也不是,只是他毕竟也让五个男孩成为了受害者,你这种情绪,可能会影响到证词的……”
小雪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女警还没说完,她就出声打断: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被害人不就是我了吗?”
在座的叁人,都说不出更多的话。
小雪在那件事后因外伤住院一周,表面的伤口即使愈合了,心里的伤口也还是存在。她睡不好觉,总是梦到那天的事情;和异性——即使是亲生父亲接触都会手脚冰冷全身冒汗;每次从医院回来,路过相似的小公园,她都会哭得喘不上气。
即使报警,恐怕也不能拿那几个未遂犯怎样。这样小的地方,如果让邻居、朋友、同学知道这件事,她要如何向他人证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她无法承受,无法承受作为性侵案件受害者的身份。
不过——
“警官你刚刚是说了‘他’吗?”小雪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警察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点头说:“怎么?你有不同的印象吗?”已经讯问过的五名被害人和两位男性当事人对嫌疑人的描述都是高大、强壮,戴着口罩和手套,穿一件灰色的连帽开衫。除此之外的信息,因为交手时间过短,几人都说没有看清楚。
而阉割手术进行时,五人都处于轻度脑震荡导致的昏迷状态,唯一中途醒来过的尾内目睹了惊悚的阉割手术,但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嫌疑人再次攻击脑部,昏迷过去。等他们凌晨醒来,全体光着下半身躺在小公园的沙地上。不只嫌疑人,连他们的睾丸都不见了踪影。
“没、我只记得那个人很高……”小雪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记忆里的体貌特征,“‘他’…戴着帽子,我看不清脸,但好像比能本还高。”
——不是的。
小雪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撒谎,她的心咚咚咚咚地高速跳动,嘴上不停地冒出和记忆相反的话。
为什么这些人都默认,有力量的、有正义感的一定是男人?
她分明看到过那个人的脸,虽然不是全部。第一次揍趴所有人后,那个人走到了小雪的面前,捡起地上不良丢下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那个人分明有一双,女人的,锐利又悲悯的眼。
她分明听到过那个人的声音,虽然很小声,但分明是女人的柔和又坚定的声线。那个人为小雪披上外套,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对她说:
“跑吧。”
小雪在心里呐喊。跑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坏人追上。
“…对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他’的手也很大……”小雪一边胡乱地编纂着,一边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坐在一旁的母亲的手掌,她紧紧地握着,母亲也用力地回握。
少女在此刻决定,她将一生保守这个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