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田小雪和母亲将两位警察送到门口。
女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雪:“如果后续你又想起了什么细节,可以打这个电话。”小雪点了点头,看着她们走出几步,女警又单独返了回来。
“还有那件事情,”女警神情严肃,小声说道,“无论何时,你都有追究他们责任的权利。这个过程可能很艰难,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法律不仅保护他们,也保护你。”
说完,她大步离开这里,没有回头。
小雪和母亲目送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慢慢走回室内。客厅的座机铃声响起,小雪快走两步拿起话筒。“嗯、嗯。”她对着电话应了两声,然后挂掉电话,对母亲说:“爸爸说要加班,不回来吃饭。”
小雪的母亲刚围上围裙,还没点开炉子,若有所感地回头,发现小雪正扒着门框,看向自己。
“怎么了?”她问。
“妈妈,”小雪有些羞赧地提议,“我们出去吃吧。”
母亲愣了一会儿,又连忙点头,快速地解下自己的围裙:“好、好,你要换衣服吗?啊我穿这个也不行吧,穿得土里土气的去年轻人的店会叫小雪你难堪的……”
小雪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不用,我们就去COCO’S。”
COCO’S是距离汤田家不到五百米的一家连锁家庭餐厅。两个人换好轻便的鞋子,并排走在路上。因为问话,此时天已经完全变成黑色,夏季零星的星子像碎玻璃一样闪烁在夜幕中。小雪仰头看了会儿天空,又垂下脑袋去看自己粉色的运动鞋。
“好久没和妈妈一起出来吃饭了呢。”她说。
小雪的母亲想了想,点头道:“是呢,感觉上次吃COCO’S,小雪还只到我胸口,一转眼,你就长过妈妈了。”
小雪笑了,母亲也跟着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小雪,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眼泪从眼眶里不停地涌出,她知道不该在女儿面前反复提及这件事,可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拥住了她,她的女儿没有哭泣,没有崩溃,只是静静地抱着母亲:“妈妈,不要哭,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该哭的是那些做了坏事的人。”
犹豫地抬起自己的手,一位母亲鼓起勇气,重新拥抱了她的女儿。
女儿是母亲的分身。
在汤田樱子看来,女儿是突然长大的。但要她说出究竟是哪一天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好像昨天还在对自己撒娇,今天就反锁上了房门;昨天还最喜欢汉堡肉,今天就爱上了沙拉;昨天还戴着自己挑选的可爱发卡,今天就把那些她觉得老土的东西全部打包丢掉。
青春期的女儿不再是樱子的分身,她好像一个小怪物,日星月异,每一天都变化成新的模样。樱子的母亲在她年轻时总耳提面命她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照顾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可转瞬间,樱子就成了女儿最讨厌的、过时的、依附于男人的“寄生虫”。
小雪在医院接受完治疗后,她的医生总会和樱子聊上两句。
“孩子的父亲呢?”
他在工作,再者说,父亲怎么会比母亲懂得照顾女儿呢。
“您是怎么看待自己和小雪的关系呢?”
她是我最珍贵的宝物,任何人想要伤害她,就先杀了我吧。
“有没有可能,小雪如此痛苦的原因就是您?”
樱子感到惊讶:“怎么可能?”转瞬又陷入沉默。
难道自己才是伤害小雪最深的人吗?可怎么会?
樱子把小雪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
她生于六十年代末,母亲一共育有五个姊妹,四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不是长女也不是末子,樱子是母亲众多小孩中最普通的叁女儿。读太多的书是没用的,工作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好的结婚对象。“我的人生明明不应该仅此而已!”无论青春期写下这句话的樱子如何作想,入社的第二年,她还是依照母亲的心愿,嫁给了隔壁部门的同事汤田。
生下小雪后,樱子发誓,要给她自己所没能拥有的一切。丈夫也曾提议再多要一个孩子,可是樱子觉得,让小雪和自己一样没办法拥有整一份的母爱,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于是作为独女的小雪,被樱子精心地呵护着。小雪可能不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也不是家庭条件最好的孩子,但樱子尽自己所能地,将整个家庭的力量哺育给她,支持她的一切兴趣爱好,希望她能去读自己没能读的学校。
樱子将小雪当作自己生命的延续,希望她能替自己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当小雪哭泣着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傀儡时,一切都变了。
对了、就是那时候,樱子突然灵光乍现,领悟了女儿改变的节点。
上国中后,小雪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那些衣着华丽可爱的少女、流里流气的男生,樱子曾在女儿上学后翻阅她的日记,警惕地查阅有没有危险的信号。
但小雪并不是因此才改变的,不是因为樱子发现了小雪的秘密,而是小雪发现了樱子的秘密。
父亲在出轨。
犹豫了很多天后,小雪才跟妈妈坦白。她和朋友逛街,撞见了父亲搂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生。
小雪哭着讲述自己看到的真相,哭着控诉父亲的肮脏与不忠,哭着求母亲离婚。可换来的是母亲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樱子不愿离婚的理由太多了,只是没有一个跟丈夫本身有关。她需要丈夫的工资,支付小雪将来的学费;她需要丈夫的薪酬,支持她全身心地照顾小雪;她需要丈夫的存在,让小雪拥有完整的家庭,不至于被别人笑话。牛奶、鸡蛋、蔬菜、流行杂志、音乐CD、时尚的短裙,只有樱子的话,无法承担小雪维持同水准的生活。
“我不要、我都不需要,我只要妈妈你幸福就好。”小雪替自己冷静的母亲哭泣着。
可母亲还是冥顽不灵:“你过得好,妈妈才会幸福,我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那之后,小雪就变了,她不再写日记,拿上补习班的学费请朋友唱K,和怪模怪样的不良谈恋爱。小雪用弄乱自己的人生,反抗着母亲自作多情的过度保护。
七月二十九日,忍无可忍的樱子打了女儿一巴掌,并在气头上说出了:真希望我生下的不是你。
七月叁十日,樱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直到深夜才等来衣衫不整、遍体鳞伤的女儿。这对母女在浴室处理了伤口,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哄睡女儿后,樱子在餐桌上留下了嘱咐丈夫第二天记得送女儿去医院检查的信件,进到厨房拿起了自己最常用的厨刀,仔细地端详。
“妈妈,你要做什么?”顶着青肿的脸,小雪打开了厨房的灯,问道。
樱子慌张地转身,将刀藏在身后:“…没什么。”
小雪拖着腿,慢慢地走向母亲,将头顶在母亲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和声音一样颤抖着:“不要…求你不要……妈妈,求你不要抛下我……我没有、我没有事,妈妈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
还好“那个人”出现了。
吃完晚饭,回家的路上,樱子无不庆幸地在心中感慨道。可是下一次,当女儿受伤时,又有谁能拯救呢?她心底有些迷茫和难以形容的焦虑。
然而,轻快地,小雪握住了母亲的手,小幅度摇晃起来:“妈妈。”
樱子应声看过去,在女儿湿润的眼睛里看到比天空更灿烂的星子。
小雪说:“妈妈,等医院的治疗结束后,我能去学空手道吗?”樱子愣了一下,小雪继续说道:“我想通了,我不会再劝妈妈离婚了。虽然我以前嘴上总说着自己会独立,不需要妈妈担心我,但其实我做的每件事,都让妈妈更加不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
“所以,经过这件事,我想,我要行动起来。妈妈的羽翼可能宽广无比,但总有遮不到的角落,没有妈妈庇护的地方,飓风也从未停止过。当我能无惧风雨、自己飞翔的时候,妈妈总会明白我已经足够成熟的。”
“我想像那个人一样,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甚至……保护妈妈。”
八月末的一个晚上,距离小雪和樱子家不足十公里的商业街上,临近深夜,一家装修簇新的宠物医院还亮着灯,前台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夜间新闻。
一名身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从诊疗室出来,走进更衣室,换了身行头,又从更衣室走出,来到大厅。她看上去二十多岁,长发随意地夹在脑后,随意的运动套装也掩饰不了她颀长的身量。
见前台的护士还在忙碌,她走过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新的一次性口罩,一边和对方搭话:“还没结束吗?”
护士点了点头,抱怨说新人弄错了预约表,她正在协调调整明天的日程安排。
“辛苦你了。”医生安抚地笑了笑,戴上口罩。正要动身离开,电视上的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咦,”她指着电视问,“那个案子也没结束吗?”
护士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啊,听说因为报案得太晚,警察去事发地搜查什么都没搜出来。”
“也真是可怕,有这么一个会阉割小孩的怪人在,最近街上连不良都变少了呢。”护士说着,嘻嘻地笑起来,“不过他们也是活该,像那种讨人厌的家伙,都像猫狗一样阉掉才会温顺。”
医生没有说话,含着笑意继续注视着电视上关于此案的嫌疑人信息。
当播到“男性”这个关键词,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有话说
本文主要时间线是2000年到2005年,参考书目包括但不限于《绝叫》《Blue》《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无缘社会》《低欲望社会》《圣母》等作品;大纲早于《少年法庭》,但亦可能有部分参考;关于日本黑道、警察等内容多来自于百度,不免有不严谨之处,可随意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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