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俨温声安慰她:“小师妹, 没事了, 你先回玄委宫歇息。”
郗子兰摇摇头:“我要陪着阿爻哥哥。”
夏侯俨未再坚持,却走到谢爻面前,伸臂挡住他:“神君留步。”
谢爻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仿佛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夏侯俨面色憔悴,沉痛地看了一眼谢爻怀中血肉模糊的尸首,便即撇开眼去:“谢汋他……不宜再入宗门……”声音到最后已有些哽咽。
谢爻困惑地看着他的嘴,这一个个字组合在一起,他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问道:“师兄何意?”
夏侯俨沉沉地叹了口气:“师弟,我知你难过,阿汋是我亲手带大,我心里又何尝好受?可是……规矩便是规矩,他误入歧途,不能入宗门的坟茔。”
谢爻似乎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低头看着堂弟。
夏侯俨道:“谢氏的冢墓距此不过两百里,不如……”
谢爻淡淡地一笑,谢氏从来没有接纳过谢汋,如今谢氏的列祖列宗又怎会接纳入了魔道、令家族蒙羞的他?
何况谢汋一定也不想葬在谢氏冢墓中。
他望了望茫茫晨雾中的群山,天下之大,活着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死了依旧找不到一个长眠之地。
他将谢汋放在地上,捏诀施咒,尸身很快被火焰包裹、吞噬,化为灰烬,被山风吹散。
他沉默地伫立着,直到飒然灵风把灰烬全都带走——重玄的风仿佛也有知觉,没有一粒灰过了山门。
谢汋转过身向山门中走去。
春渐深,风渐暖,春涧潺潺,灵禽在草木间啁啾,山道两侧的落花纷纷如雨,拂过他的衣襟和肩头,山间好一派融融春景,但他却像走在冬日的雪原中,只觉冰寒彻骨。
郗子兰一直跟着他,他步行她也步行,他御剑,她便也御剑。
谢爻并未阻止她,他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到得清涵崖,这里依旧天寒地冻,郗子兰春衫单薄,不禁打了个寒颤,可还是跟着谢爻走进了玄冰窟。
自她死而复生以来,便没有走进过这地方,一走进这里,她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谢爻自顾自走进洞窟深处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在寒冷的冰床上盘膝而坐。
郗子兰走过去,跪在他身旁,慢慢伏倒,将面颊贴在他置于膝头的手背上。
谢爻身子一僵,但没有阻止她靠近,他实在太冷,这一丝暖意让他无法推拒。
郗子兰大着胆子扶着他的膝头站起身,将他轻轻搂在怀中,在他耳边呢喃:“阿爻哥哥,你还有我……”
谢爻抬起手将她搂在怀里,是啊,他现在只有她了。
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像只鸽子,然而很暖,隔着层层染血的绮罗,他几乎能听见温暖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流动,就像潺潺的春溪。
郗子兰退开些许距离,缓缓地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心也很温暖,仿佛春风吹拂在他脸上。
她慢慢地凑上来,轻启的朱唇间有香甜的气息,似花非花。从他们合籍那一夜直到现在,她还从未这么靠近过谢爻,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然而谢爻的默许鼓舞了她。
他在合籍当夜浇灭了她的希望,冷了她两百年,伤了她两次,第一次他的剑只差寸许便会刺穿她的心脏。
可她还是那么喜欢他,痴迷他,她的阿爻哥哥可真好看啊,她心想。
就在她的唇即将碰到他的瞬间,谢爻忽然像是从梦中惊醒,虚假的温暖消失了,他比方才更冷,冷得齿关打颤,连骨髓都似结了冰。
愤怒从他心底窜起,像青蓝的,寒冷的火焰。
他忍不住重重地将她推开。
郗子兰冷不防叫他猛地一推,仰面跌倒在地,一时又惊又痛,夹杂着委屈,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谢爻回过神来,见她红着鼻尖和眼眶,一身罗衫沾上了血污,雪白脖颈上被谢汋掐出的指印触目惊心,真是说不出的狼狈和可怜。
他起身将她从地上扶起,低声道:“抱歉。”
郗子兰摇摇头。
谢爻道:“你先回去。”
郗子兰道:“我在这里陪你。”
谢爻冷冷道:“不必。”
郗子兰仍然踌躇着不愿走。
谢爻道:“我想一个人。”语气温和,但隐隐透着股不容置疑。
郗子兰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
她一走,谢爻立即将数尺厚的石门紧紧关上。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终于又能呼吸了。玄冰窟里又剩下一个人,天地间终于也只剩下他一人。
一个人在这玄冰窟里固然孤独寒冷,但郗子兰在时,加倍的孤独寒冷让他难以忍受。
堂弟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夜深人静时,他可曾后悔过?
若早知救回来的是这样一个人,他还舍得用嫣儿去换么?
他当然不后悔,邪气又在他经脉中作祟,他从未后悔过,无论郗子兰是什么样的人,他都非救她不可,因为她是妘素心的女儿,是他的小师妹。
他始终记得妘素心把他从清涵崖带走的那一日,她与郗云阳结为道侣数百年,唯有那天拔剑相向,她将他护在身后,剑锋指着道侣:“我不管什么大义,什么责任,我只知道你不能这么对一个孩子!错的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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