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文心疼不已,忙唤来道僮将他扶回住处,又传音命人送去上好伤药。
谢爻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连眉头也未动一下。
观罢刑,他向章、许二人点了点头,便即转身出了执法堂。
回到玄冰窟中,谢爻看着沉重的石门降下,隔绝了他和外面的世界,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坐下来,他的中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打神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仍然在他耳边回响,一个单薄纤秀的身影从不冻池中缓缓爬出来,双臂交叠,趴在池边上,精巧的下颌搁在手背上,幽深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湿发裹着肩头,像个精魅,眼下的胭脂痣宛如宝石。
谢爻已经无力与经脉中的阴邪之气对抗,任由那幻象占据他的心神,吞噬他残存的理智。
“师尊,你觉得巴巴地跑去救那凡人女孩就能补偿我么?就能让你的良心稍安么?”少女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像幽魂般空洞,“你可真会自欺欺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亲手杀了我,难道你忘了?”
她俏皮地一笑,露出一颗略微有些歪的小虎牙:“师尊,把全心全意相信你的无辜弟子剖灵府、割元神,依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谢爻颤抖起来,齿关咯咯作响。
少女发出一串没心没肺的轻笑,双臂轻轻一撑,只听水声哗然,她已从冰池中站起,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
谢爻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背紧紧抵在墙上,粗糙的冰岩很快便将他的后背磨出了血,但他毫无知觉。
少女却已走到他面前,掀开湿透的衣襟。
谢爻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没用的,师尊,”少女道,“我在你心里,闭上眼睛你就看不见了么?”
果然,闭上眼睛毫无用处,眼前是雪浪一般的白。
少女纤细的手指在腹上竖着划了一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还记得你怎么剖开我的灵府么?”少女把手伸进伤口,拽出一团似雾又似云的东西,捧到谢爻面前。
谢爻不想看,却不得不看,那团雾气般的东西是个抱着膝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少女,五官依稀可辨。
“这是我的元神。”少女说着,对着手中的东西轻轻一吹,那元神瞬间碎裂成了无数片,闪着微光,像云母碾成的碎屑。
谢爻行气将感官尽数封闭,但渴望的黑暗和寂静并未来临,她说的没错,她在他心里。
少女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地捧起他的脸,眼中满是疼惜和恋慕:“没关系,阿爻哥哥,你还有我啊……”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锥刺进谢爻神魂中,将他捅了个对穿。
温软的唇已经覆了上来,馥郁的兰花香迅速弥漫,令他几欲窒息,谢爻想将她推开,他的手却穿过了那具温热柔软的身体,她黏在他身上,犹如跗骨之蛆,犹如洗刷不掉的罪孽。
……
谢爻走后,许青文打量着苏剑翘,他直到此时仍不明白谢爻为何小题大做。
少女规规矩矩地跪着,身形单薄,在微弱的光线中辨不清面目,乍一看莫名有些熟悉。
当她终于想明白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时,心头不觉一震。
她本来与这凡人弟子并无私怨,审问她只是出自公心,搜查经脉魂魄固然会伤她根本,但为了宗门安危也是情非得已,她已打算好,若这弟子无辜,她便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上好灵药给她养伤。
可是此时想起另一个少女,她心里却涌出许多黏黏腻腻的东西来,像一团团污泥堵在她心口,既烦恶,又夹杂着些恐惧。
对勾起这些情绪的苏剑翘,她平白生出了许多恶感,一半来自她的良心,另一半则来自她对郗子兰的回护——这么多年来,她其实明白谢爻的心结在哪里。
但她不敢再去触谢爻的逆鳞,只是挥挥手,向苏剑翘道:“你退下吧。”
许青文回到仓果宫,去探望了一下受罚的吴堂主,然后去主殿中坐了一会儿。
仓果宫的宫殿按一峰之主的规格建造,但许青文起居都在偏殿中,主殿正堂中放了妘素心的排位,寝殿里放着妘素心的旧物——郗子兰长大后重新修葺了玄委宫的主殿,一应陈设都换了一遍。
许青文不忍见旧主用过的器物堆在库房中不见天日,索性令人搬到空置的正殿中,按照主人生前的样子布置起来。
只要得闲,她便会来这里坐坐,拂拭拂拭灰尘,有时候一个恍惚,她会生出种小姐还活着的错觉。
她将户牖打开,让山风和清气灌满寝殿,把瓶中略微有些萎蔫的桃花换成刚采摘的山花,又仔细地将一件件器物上的浮灰擦拭干净。
她擦得很慢,每当心乱时,这么做可以帮她静下心来。
做完这一切,外头已经响起鸟雀归巢的啁啾声,她重新阖上窗户,残阳透过窗纸照在寝殿中,在妘素心的妆台上流连不去。
日暮时分总是格外令人伤怀,许青文不忍再多看一眼,将灯台里的灯油倒空,换上新的,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铃声,蓦地一怔。
与寻常铃声不同,这串铃音高低起伏,断断续续地连缀成一首简单的曲子,清微界每个襁褓中的婴孩几乎都听母亲哼唱过这首《昆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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