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云阳道:“十巫也是上古昆仑的一支,不过早在数千年前便离开昆仑,避居西南的群山之中,重玄在此地立宗,与十巫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将迷谷列为禁地,若有门人擅入,则死亦无怨。十巫一族自古擅卜筮,他们生来眼盲,但能让人看见过去和未来。”
他顿了顿:“我在那里看见了你的命运,不但是你的,还有重玄的,整个清微界的。”
冷嫣抬了抬眼皮。
郗云阳接着道:“我看见百年后山川崩裂,海水倒灌,岩浆肆流,阴煞雾从地缝中涌出来,一起钻出来的还有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冥妖,重玄上下在冥妖潮中全军覆灭,然后是生灵涂炭,整个清微界、凡间,全都不复存在。”
他淡淡地一笑:“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不过如果你是我,看到这一切,你会怎么做?”
冷嫣不知不觉已手脚冰凉:“我和郗子兰差了两百岁。”
郗云阳颔首:“昆仑君的传承中有一些禁术,只要有足够的力量,移山填海、偷天换日也能做到,只是到两百年后换个孩子并不难,有不止一种阵法可以做到。”
他轻轻叹了口气:“毕竟去往将来比回到过去容易得多。”
他说得轻巧,但冷嫣知道其中用到的阵法之精深玄奥,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先前听楚宗主说过,郗云阳的阵法造诣远在他之上,冷嫣一直以为是谦辞,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此言不虚。
“你大可以趁女儿还是个婴儿时杀了她,何必大费周章换孩子?”她问。
郗云阳道:“你还是不愿承认我是你父亲,但你其实已经信了,对么?”
冷嫣抿了抿唇,她无法否认,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听起来虽然荒诞不经,但心底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是真的。
郗云阳继续道:“我最后悔的便是没有直接杀了你。我本打算这么做,但是……”
他瞥了眼远处不省人事躺在沙地上的姬少殷:“就连夏侯俨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弟子尚且存着一分真心和善念,何况是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而且你不仅是我的女儿,更是素心竭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所以最后一刻我心软了。我拔除了你的灵根和神脉,将你留在两百年后,希望你能无知无觉地做个凡人了却一生,然而事与愿违。”
冷嫣道:“你没算到她会被你的徒弟带回重玄当作容器?”
郗云阳摇摇头:“我是人,不是神。天道注定的命运尚且可以卜算窥探,可逆天而行,命线早已乱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冷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的心好像被一层冰封了起来,只有麻木:“你大可以把真相说出去,别人只会称颂郗掌门大义灭亲,为何要从别处偷个孩子来充数?”
郗云阳的神情忽然变得固执:“因为妘素心的女儿不能是妖邪。”
冷嫣默然。
郗云阳重又变得漠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抱来的那个孩子身上流着妘氏的血,不过毕竟父辈世代都是凡人,灵根和神脉都很弱,我用自己的半条灵根和半身灵力捏了一条假的,又将她的面容略作改变,你们本来就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许相似。”
他顿了顿:“我一直拖到你周岁时才将孩子调换,再晚你的神脉长成,便无法拔除了。且那时候素心已经时日无多,卧床静养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以为她没有心力照看孩子,更容易瞒天过海。谁知我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直觉。”
冷嫣听见“母亲”两字,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长久以来,她对母亲的认识完全来自冷家那个女人,她不像她丈夫那样动辄打女儿,但她的冷漠有时比棍棒和耳光更令人难捱。
她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母亲,温柔、慈爱,对孩子无微不至,但那是冷耀祖的母亲,不是她的。
妘素心大约也是这样的母亲吧,所以她能看出襁褓中的婴孩不是自己的女儿。
郗云阳接着道:“素心立即就发现孩子被调换了。那天夜里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将我叫到玄委宫与我对质,她毁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打伤了我。她本来想杀死那婴孩,但最终没忍心下手。”
他看着冷嫣道:“如果你的母亲心肠再硬一些,说不定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冷嫣道:“她……知道她的孩子活着么?”
郗云阳摇摇头:“我告诉她那不祥的孩子已被我亲手杀了。若是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找回来,那便是你的母亲。”
冷嫣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钝钝地一痛。
郗云阳道:“她本来想把真相公之于众,但最终她选择了沉默,因为这个孩子不仅是她的孩子,也是清微界的希望。越来越频繁的冥妖潮让所有人身心俱疲,所有人都盼着谶歌里的羲和传人降世,结束这一切灾祸和苦厄。”
冷嫣道:“你少了半条灵脉半身修为,所以对上雌冥妖只能以身殉阵。”
郗云阳道:“我逆天而行,遭天谴是早晚的事。”
冷嫣道:“偃师宗是怎么回事?”
郗云阳抬头向那座黑色的死城望了一眼:“要更改天命,单凭我一己之力是不够的。”
他又扫了白沙上斑驳的鲜血:“和这些人一样,他们是祭品。”
冷嫣不寒而栗,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也许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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