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声如雷,听在宝鸾耳里,别有一番滋味。她眼角慢慢润红,想到这几天颠覆她人生的事,鼻头越发酸涩。
李世察觉她的异样,以为自己笑起来太粗犷,吓到了她,连忙敛笑,压低嗓门,哄道:“小善,莫哭,二兄不笑了。”
宝鸾靠在李世肩头,黑眸水光潋滟:“二兄,你真好,你们都这么好,你们待我的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我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报恩呢?”
她曾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友人,她不怕自力更生贫苦清寒,她只怕再无人爱她。
像做梦一样啊,噩梦与美梦两相交织,她真怕梦醒来,她现在重新得到的亲人友人是假的。失去的时候不害怕,重新得到的时候却害怕了。
宝鸾尚未和人聊过偷龙转凤的事,没人敢在她面前提,怕她伤心怕她介意,他们只贺她得了无双公主的封号,得了食邑四郡的殊荣。大家说得多了,有时候宝鸾生出错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在宫人来禀,六殿下前来探望的时候,宝鸾想到班哥,才会有从梦里回到现实的真实感。
宝鸾同李世道:“二兄,你掐我一把,狠狠掐。”
李世哭笑不得:“小善,二兄不疼,你那点力气跟挠痒痒似的,没必要让我掐回来的。”
宝鸾眼神幽幽:“二兄,你是真的吗?”
李世神经大条:“什么真的假的,小善你在说什么?”
宝鸾摇摇头,笑道:“没什么。”
这几天她到处往来,到处和人说话,和人玩闹,身边一刻不停歇总是有人陪,可心弦仍是紧绷。像是镜里看花,井中捞月,仿佛现时的花团锦簇与欢声笑语一碰就消失,她连入睡都不敢。
她明明、明明做好准备孑然一身了呀,胆小鬼,贪心鬼,李宝鸾你真是没出息啊!
李世的胳膊越来越重,低头一看是宝鸾扔了红梅抱住他胳膊,她越抱越紧,明丽秀美的面妆仿若牡丹花般娇嫩动人,眼下两道隐隐的乌青。李世一怔,来不及细看,宝鸾垂低长颈,喃喃问:“二兄,齐无错哪去了?”
李世眉头皱紧又舒开,少女长睫似羽,咬着绯红樱唇,似玉水青山不知情,又似月下花眠太多情。
小善长大了啊。李世忧伤地想。
“他忙着杀……”李世将话咽下去。他最多是关人进大牢,齐无错却不得了。
无错无错,永无错处,真是狂到极致。
拜他所赐,如今长安城再无人敢说小善半句不是。
李世口风一转,道:“他忙着置办屋宅呢。”
宝鸾好奇问:“他买新宅子作甚,要搬家?”
李世道:“谁知道他作甚,他这个人,疯疯癫癫,做事从无章法。”定了定,小心问:“小善,你想见他啊?”
宝鸾默然,睫毛闪了闪,道:“我不知道,你别告诉他。”
或许她只是患得患失,想见所有人。
或许她只是想借齐邈之的灼灼光芒,让自己尽快清醒。
她这几天,跟喝醉似的,晕晕沉沉,真是不好受。
小宴从正午到黄昏,乌金坠云,月梢初露。
宝鸾陪李世喝了几杯,倦意袭来,回寝屋闭眼小憩,睡一觉醒来,才过去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屋外已是浓黑长夜。
庭院里石柱灯点点似星,婉约的长安小调从前殿饮宴飘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月光薄寒似纱,银色清辉晃叠成影,牙钩悬起床帐,帐随风动,似暮霭尘烟般朦胧缥缈。
宝鸾自帐内而出,面凝新荔,眉目惺忪,一只绢袜松松垮垮挂在脚上,另一只不知所踪,雪白莲足踉踉跄跄行于花枝毡毯。
绿色窗棂漏泄几缕月光,墙上清冷山水画若隐若现,宝鸾取下透蓝琉璃灯罩,点亮一盏灯。琉璃灯中看不中用,豆大一点暖黄烛光,只够照亮足下的路。
宝鸾屋里没留人伺候,她怕被人知道自己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为她的身世,已招出惊天麻烦,她不想再让圣人徒增烦忧,更不想惹人误会。传出去自己因为一如既往的宠爱而寝食难安,多么荒唐。
宝鸾赤着一只脚提灯找袜,绢袜没找到,找到粉白梅花。
插在瓶中的红梅,李世特意为她折的那几枝,不知所踪。红梅变粉梅,宝鸾揉眼睛,困惑“咦”一声。
除花瓶中的粉梅外,案上多出一盏花灯。硕大一盏,六面描仙鹤腾云,中间一面描美人秋千。那美人袅娜飘逸,翩若惊鸿,花藤秋千伴她高飞入云。
灯芯一点,刹那流光溢彩。美人面庞,如雪如玉。
美人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宝鸾抬眸,银镜映出她的脸,盈幽烛光流转面颊。
她认出画上的人,好像是她自己。
宝鸾不敢确信,提起那盏灯,心中一半困惑一半欢喜,灯下露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迹她曾经见过。
纸上一首诗,两人合力写就。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上面留有公主印章和她自己名字,后面添出新墨迹。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彼时题诗,宝鸾未觉如何,现今再看,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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