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在默念了一遍那个男人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是连皮带骨、血肉淋漓。
裴筠。
裴策望着那吞噬墨迹的火苗,平澹将字吐出:“告诉谢统,孤只一句话,绝不容裴筠活着回到长安。”
李穆心神一悚,正欲应喏,却忽地惊骇抬头,望向裴策的身后,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一礼道:“姑娘,您怎么起来了?”
裴策面色一沉,转身看去,江音晚正静默立于屋门里侧。泠泠月色如纱,笼着她半边身子。
屋内遍铺绒毯,江音晚身量又轻,脚步阒无声响。裴策恰陷于回忆,松了警惕。
不知道她已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一豆风灯勾勒出裴策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峻漠容颜过分的平静。
只见他神色淡寂,信步走回寝屋,在黑漆描金云纹靠背椅上坐定,慵慢开口,压着鹰隼蛰伏般的危险,只一句:
“过来。”
江音晚一手虚扶着门框,转身向他,竟缓缓往后却了半步。
第24章 三合一 酒
月色如水, 轻轻映在江音晚孱薄的肩头。纤柔的一道人影,面向裴策,虚扶门框而立, 身后纷扬絮雪被朔风拉扯着, 凉意渗上她的脊背。
江音晚的身上, 只薄薄一层软缎寝衣。室内温暖如春, 可她竟蓦然觉得,迈步入内, 更寒。
方才寝屋内灯火已熄, 唯外间裴策的手边,案上一盏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 莹然晕开一点光, 映上男人轮廓深若雕刻的侧颜,半明半昧。
裴策静邃的漆眸,敛着深不可测的峻冷,面色却依旧淡寂不变,漠然看她往后缓缓却了半步,随后驻足不动。
他一手支颌,良久, 好整以暇重复一遍:“过来。”
那灯火的光, 在江音晚的眼前, 渐渐模糊成晕黄的一团,原是泪雾漫漶了她的视线。蜷长的睫翕合,那泪珠就扑簌而落。
她本已迷蒙陷入半梦半醒间,倏然记起,自己还未向裴策恳求,搭救自己的父亲。
于是蓦然睁开眼, 身边却已空荡,唯有男人残存的体温,和淡淡龙涎香气。
她一时慌乱,恰听见外头有隐隐的人声,连鞋都未穿,赤足踩上黄地桂兔纹栽绒毯,往外走去。
只看到裴策背对着她,同李穆交代了一句什么,接着便信步从她身边而过,唤她上前,面色不豫。
是因自己听到了他的公务,所以殿下生气了吗?
江音晚心底的酸涩如枝蔓攀升,方才上过药的地方,泛上了辣辣的疼。她扶着门框,缓缓上前一步。
案上的灯火幽微,映上她的面容,让裴策看清了她雪颊上的泪。于是那俊容,更沉一分。
“哭什么?”嗓音矜淡,压着不易察觉,薄薄的怒,和掩得更深的慌。
若她听到了……
若她是为裴筠而哭……
江音晚却突然松开虚扶门框的手,踉跄一步,呜咽出声:“殿下,我腿好疼。”
裴策那如古雕画刻一般的俊容上,难得倏然变色,大步上前,将人揽入怀里。
这才发觉她的身子早已冻得冰凉,而那软玉般的足,竟就这样赤着踩在绒毯上。
裴策薄唇抿得平直,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入内,将人放回床帐之间,用衾被裹起。
自己在床沿坐下,一手握住了那双冰凉的玉足。语声沉沉:“怎么穿这样就往外跑?”
江音晚低微地啜泣着答:“我醒来见不到殿下,一时着急。”
裴策轻阖了浓睫,缓了缓神色,凑过去,下颌在江音晚雪颊上轻蹭,亦沾染了湿润:“是孤不好。”
他至湢室拧了热帕子来,轻柔擦拭那双雪足。室内温暖,锦衾裹身,江音晚渐渐恢复了体温,可那面色还是胜于霜雪的苍白。
裴策在她泪痕未干的小脸上轻啄了啄,随后掀起锦衾,查看她的伤处。江音晚还是感到羞耻,别过头去。
方才上过的药,行走间被蹭去些许,磨破的纤薄肌肤,又渗出了血。裴策重新细致上了药,淡声叮嘱:“这几日便少走动。”
江音晚双眼含着泪雾,怔怔对着里侧的床幔。裴策靠过来,轻扳她的肩,问她:“饿不饿?方才你说想吃蜜合乳酥,孤让膳房做了,要不要用一些?”
江音晚将目光转回他的脸上,半晌,软软点一点头。
裴策未唤婢女,亲自去外间端了那叠蜜合乳酥进来,置于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上。握着江音晚的肩,扶她坐起,让人倚在自己的胸前。
一手揽着她,一手取了一块蜜合乳酥,递到她唇边。
江音晚却微微偏头。她已经知道,不能拒绝裴策的喂食,只是她在裴策去取糕点的时间里,终于酝酿好了恳求的措辞和勇气。
她抬起眼望向裴策,泪洗的瞳仁如揉了漫天星子,声音哀软:“殿下,音晚能求您一件事吗?”
裴策低头与她对视,淡淡“嗯”了一声:“你说。”
“音晚的父亲还在流放途中,他平素身体便算不得强健,怎禁得起山长水远、气候恶劣之苦?”
江音晚说着,又垂下泪来,星光破碎坠落:“殿下能不能,让人照看一二?”
裴策已放下了糕点,搭在她肩头的大掌轻拍着:“不必担心,孤已吩咐人照料了,不会让江夫子有事的。”
江音晚垂眸,低咽一句:“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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