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周骊音而言,那却是极伤心的。
章氏再怎么手染鲜血,心肠歹毒,更有弄权不轨之心,终归还是她的母亲。哪怕母女曾有分歧,她亦知身为流着周氏血脉的公主,该分得清是非对错,但过往十数年时光里的母女之情却不可能轻易割裂。
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走上歧途,却无力挽回。
以至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期。
哪怕早就想过这样的结局,真到了跟前,却仍难以接受。
那段日子周骊音过得极为苦闷,却又无处排解。便是在挚友魏鸾跟前也不好倾诉太多——彼时永穆帝刚颁了诏令,将盛煜皇室庶长子的身份昭告天下,周骊音震惊之余,也从永穆帝口中得知盛煜的亲生母亲乔氏是死在她母亲的手里。
既有旧仇横亘,魏鸾是盛煜的妻,乔氏的儿媳,她又怎好到曲园哭诉丧母之痛?
而永穆帝忙于朝堂之事,更无暇顾及。
至亲离世,身边却只有盛明修能抽空过来开解,周骊音住在那座空荡的公主府里,无数回梦见年少时母亲和兄长的呵宠疼爱,梦见他们被囚禁后的惨淡处境,醒来后愈发觉得孤独冷清。公主府如被阴沉的云翳笼罩,似万钧枷锁。
最苦闷时,盛明修带她去麂谷散心。
回城途中路过荣王的隐园,周骊音前去拜访。
初夏午后的日头晒得人疲惫而乏困,隐园里却有高树葱茏,麦田油绿,猫兔自在嬉戏。年过六旬的老王爷亲自卷起裤腿,站在那方田里侍弄麦苗,汗水从额边滚落,脸上沾了泥土,神情却平和而满足。
瞧见周骊音,他也笑得和蔼。
“小黄鹂儿来啦。”
极熟悉的称呼,满京城内外,会这样打趣称呼周骊音的也仅此一位。
周骊音瞧着那张布了皱纹却笑意和煦的脸,不知怎的,鼻头一酸就小跑过去,钻进叔祖父的怀里。年少时,她常跟着永穆帝来隐园,尝皇叔亲自种的瓜果,坐在凉棚里听他讲故事,尊贵的皇家公主在这里只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孙女,周骊音也乐在其中。
如今至亲离散,宫廷内外仿佛换了天地,她再来到隐园,叔祖父却仍是旧时模样。
周骊音躲在叔祖父怀里,哭了好久。
而荣王虽不喜章皇后所作所为,却知小孙女儿心中凄苦,且久在田园年事颇高,许多事渐渐看开,更不愿为章氏姑侄的恶行,伤了如今周家宗室的晚辈。便特地带她到隐园的西北角,让她亲手栽了棵梧桐树,算是留个念想。
之后,周骊音便常来隐园。
或是如从前般听叔祖父讲些故事,或是祖孙俩坐在瓜棚下对弈逗猫,或是跟着侍弄花草田园,哪怕只是坐在树荫里看他劳作、散步,都有种令人心安的乐趣。
那是周骊音所渴求的亲情。
此刻,她跟在荣王身旁,瞧着叔祖父微跛的那条腿,不由得上前将他搀住。
一老一少,相携而行。
荣王瞧着充当拐杖的孙女,忽而兴起,“盛明修那臭小子,据说还学起木雕来了?你总夸他聪明,学东西快,这回就让他雕个手杖,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
“好呀,他必定乐意效劳。”周骊音莞尔。
……
次日盛明修造访隐园,荣王果然提了手杖的事。
盛明修亦爽快应了。
自打盛煜的身份翻到明面后,他除了白捡个侯府嫡子的身份外,因周骊音的缘故,来隐园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荣王前半生戎马征战,后半生归隐田园,待晚辈颇为亲切和蔼,两人处得投缘,盛明修敬重老人家,自是愿意效劳。
就连做手杖用的木料都可就地取材。
周骊音饶有兴致,跟着他去隐园北边挑树枝,回来时不免又经过那棵梧桐树。
繁荫嘉木之间,那棵尚且低矮的梧桐并不起眼。
周骊音却仍在树前驻足,目露眷恋。
盛明修站在身侧,瞧着她神情里竭力掩藏的感伤,心里紧揪似的难受。见荣王已默不作声地走了,遂微微躬身,低声道:“快到周年祭日了吧?若是很想念,明日我陪你去瞧瞧,好不好?”
温柔如磁石打磨的声音,是心疼呵宠的姿态。
周骊音抬眉,对上他的眼睛。
年近弱冠的男子,已渐渐褪去少年时的顽劣与稚气,身段迅速窜高时,玉貌琼姿也更胜从前,望之只觉风姿挺秀,芝兰玉树。从前的玩世不恭渐渐收敛,他身上有出自习武世家的飒然豪爽,有受时虚白耳濡目染后的洒脱淡泊,锋芒渐盛的眉眼间亦渐渐有了沉稳味道。
相识已有数年,彼此的心事早已洞悉。
周骊音轻轻颔首,眼底浮起柔色。
曾以为永不会舍她而去的母亲与兄长,在朝堂争斗中相继离去,反倒是从前打算舍弃她的盛明修一路陪她走到了今日。曲园里初见时,她逆着树影里漏下的阳光,看到少年郎站在树杈上,笑得散漫不羁,一跃而下。
彼时阳光明媚,清风和煦。
她为少年郎的容貌身姿所迷,厚着脸皮屡次叨扰指使,甚至心存调戏,肆无忌惮。
以至渐渐沉溺,不可自拔。
周骊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身份尊贵的小公主成了苍穹之下临风无依的飘蓬,那个散漫顽劣、对她爱答不理,甚至瞧见她就头疼的俊秀少年郎竟会成为她能抓住的最紧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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