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口茶,忖度了片刻,大导演便放下保温杯,朝苏音招手道:“来,我给你看看昨天剪出来的戏。”
说着又笑:“先声明一下,这是我昨儿晚上用现有的软件随便剪的,不是正片,正片剪出来的效果一定会更好。”
信心满满一席话,似是对昨天那场戏相当满意。
苏音却是将信将疑。
毕竟,你也不能指望一个NG出整座梁山好汉的演员,对自个儿的演技能有什么信心。
方咏梅也不多言,叫过苏音后,便打开旁边的手提电脑,调出了那段不足一分钟的哭戏。
画面的开始,是狭长窗格里透出的一抹光晕。
那好像是夕阳,又仿佛是晨曦,细细的微尘在光影中飞舞着,无声、寂静。
镜头渐渐向后拉开,现出有些空阔的屋子的一角,画面的右侧、轻尘飞舞的细长光影下,慢慢地嵌进来几缕发丝。
发丝轻轻地颤动着,似是随呼吸轻颤,又宛若有微风拂过,随着镜头的移动,细腻的鼻尖与额头进入了画面,再然后,才是切进的女子的侧颜。
极优美的侧颜,却并不见活力,空洞的眼睛没有焦距,苍白的皮肤在光影下显得晶莹剔透。随着镜头渐渐向上拉升,一个女子的半身像,便此出现在了画面中。
她梳着上世纪初已婚妇人的发髻,髻上贯着一根样式典雅的银簪,簪头攒着几粒珍珠,绸缎立领绣花上衣以及耳畔的银耳坠,显示出了她的生活颇为优渥。
她正在吃饭。
桌上的食物冒出缕缕热气,一格一格的窗影剪出她进食的动作,她颊边的肌肉随咀嚼而缓缓蠕动,睫毛在光晕下泛出极浅的金色。
她定定地直视着前方,咀嚼的动作迟缓而断续,被斜阳或晨光映成淡褐色的眼睛里,慢慢地,滑下了一滴眼泪。
透明的泪珠折射出窗外投射而来的光影,顺着她蠕动的脸颊滚落,她的眼神依旧很空,似是并未觉出自己在哭,缓缓地咽下口中的食物后,又挟了一箸食物,送入了嘴里。
腮边的肌肉重又蠕动了起来,那颗泪珠亦就此变幻了轨迹,滑向她苍白的耳廊。
镜头在这里有一个短暂的停滞,而后,继续向着侧后方拉开,现出了屋子的全貌:箱笼、桌案、熄灭的煤炉与条凳。
它们如同委拉斯贵支笔下那片浓厚的阴影,层次丰富,却又模糊难辨。微斜的光穿过细长的窗格,有一些描画出家俱的轮廓,更多的,却消失在被黯淡覆盖的阴影之前。
镜头停止了拉转,那个坐在窗前吃饭的女子,背影仿佛度了一层淡淡的光,在那光晕中,她缓缓地耸动了一下肩膀。
那仿佛是一次悠长的叹息。食物的热气掠过她的发梢,她一个人坐着,脊背微微弯曲着,寂寥而又疲倦,似是被整个世界遗忘,却又好似在那光晕中,得到了解脱与救赎。
视频下方的进度条读到了最后,画面也最终停在了那个背影上。
“怎么样?”方咏梅转头看向苏音,充满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苗。
没有人说话。
苏音,以及围聚在四周的一群人,同时陷入了短暂失语的状态。
很棒!
牛叉!
这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想法。
包括苏音在内,在场的每个人,都曾参与拍摄昨天的那场戏,亦皆亲身体会到了,啥叫十八线糊咖的“演技”,以及,大导演是如何给渣演员磨戏的。
那真是惨不忍睹、不忍直视、惨绝人寰的大型社死现场,方咏梅拿着电喇叭,轻言细语、不带半个脏字地,将苏音这个演员意义上的“人”,彻底肢解成了碎片。
从苏音的眼神、动作,到对人物心理的解析,乃至于对这部戏的态度等等,方咏梅以她高超的语言艺术、与温和到无可挑剔的态度,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毫不留情地,批得苏音体无完肤。
彼时,众人还在想,好在这个十八线是个老演员,演技固然差了些,心理承受力却已经修练出来,若是换个年轻的、脸嫩些的,只怕当场就能给你哭出来,戏能不能拍完都成问题。
若再不幸些,这演员竟尔有了几分名气,受到一了些粉丝的追捧,那可了不得,演员所属公司没准儿就要先跳出来,一个“人格羞辱”投诉到制片方去,粉丝再搞搞事,方导和《四季》就得上热搜挂着去了。
是故,苏音昨天的表现,还是很拉好感度的。
说实在的,方导那一声又一声不间断的“卡”,即便是不相干的工作人员,听到最后都快得神经衰弱了,而这位当事人、十八线糊咖,居然硬挺着没倒下去,且坚持完成了拍摄。仅是这一份职业精神,便已超过不少所谓的大牌。
而此际再看,她的坚持也算有所回报,这场戏出来的效果堪称惊艳,不枉方导那一百零八个“卡”了。
事实上,就连苏音自己也不敢相信,就她昨天那烂出翔的表现,最终呈现出来的,竟是如此完美的一场戏。
第114章 怪我喽
“方导,这用的就是最后那一条吗?”一个导演助理小心翼翼地举手发问。
昨天她也在场,她觉得剪出来的这部分,与自己记忆中的最后那几条,略有出入。
方咏梅笑道:“哭戏用的是第三十七条,小苏那次把握得很好。背影用的就是最后那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