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廊上的时候,温晏然伸手轻轻扣了扣辇侧。
“停一会。”
宫人们依言止步,温晏然稍稍坐正,抬头远眺廊外的月色。
天上聚积了那么厚的层云难得散去了一些,露出了云后的明月。
雪停风静,但积雪覆盖在宫苑中的屋瓦、林木、道路上头,一望无际,起伏如浪,月下的雪,就像是一片素白的海水。
温晏然注视着面前的景色,心中忽然想起一句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盖着狐裘披风的少年天子微微笑了笑,轻声自语:“快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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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仪之前一直在斜狱那边督管玄阳子一事,知晓大臣们都离开后,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候立于寝殿当中。
她也是忙了一天,瞧上去却比时不时就能休息一会的温晏然还要生龙活虎。
温晏然想,池仪不愧是评论区剧透过的未来权臣,精力果真格外旺盛……
池仪侍奉天子梳洗,同时汇报道:“玄阳子的弟子们与京中有爵人家来往颇多,明日或许会有人过来,向陛下哭诉。”
温晏然听完,随意问了一句:“董侯在京中风评如何?”
池仪:“虽是侯爵之家,但董氏如今在朝中已无显要之职,平常颇为安静,听说是不大惹事。”
——像这样的侯爵之家,近支子女真要当官,多少还是能混上一个职位的,但想要高官显位,就需要足够的实力跟不拖后腿的运气。
温晏然笑:“不大惹事么?”又问,“那董侯多大了?”
池仪:“已过而立之年。”
温晏然点了点头。
池仪出身寻常,如今又在禁中任职,外面的许多事情也难传到她耳中,能做到有问必答,显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
温晏然随口叮嘱:“今天跟着朕的宫人们在走廊上站得太久,你去跟阿络说,待会煮些热汤分下去。”
池仪垂首,应声称是。
温晏然正坐在床榻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忽然顿住,看着池仪笑了笑:“明日事多,阿仪也早些去歇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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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仪身为有品阶的内官,在少府那边当然是有住处的,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挤在西雍宫的小间中,自然是为了便于在御前侍奉。
张络借着灯烛,细看了两眼同僚的面色,递上姜汤:“仪姊这是怎么了?”
池仪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润过喉,才真心实意道:“陛下圣烛高照,故而心中惶惶。”
张络也是心思绸缪之辈,他在某些支线剧情中能成权宦,当然善于笼络羽翼爪牙,今晚既然知道天子赏月时在廊上多站了一会,又怎么会忘了煮热汤给宫人们分发。
池仪当然晓得同僚已经遣人去煮姜汤,但皇帝吩咐的时候,总不能说张络已经提前做了这件事——皇帝与近侍不是普通的上官与下属,其中一方掌握着另一方生杀大权,让皇帝觉得身边近侍比自己想得更周到,总不是什么好事。
她不敢多言,天子却自行想到了这一点,而且不仅想到了张络的所为,也想到了自己保持沉默的缘故。
池仪一拉张络的袖子,低声:“你今后照看宫人们时,切记不要忘了提醒,那是天子的恩德。”
张络一听之下,几乎是立刻就领悟了对方话中的关键处,他也是干脆之人,当下深施一礼:“多谢仪姊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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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雪本来已经停了,今天一早又纷纷然然地飘洒了起来。
身为温晏然身边近臣,池仪早就习惯了天子每言必中,所以在起身后瞧见少府令已经跪在西雍宫门口请罪的时候,完全不感到意外。
当日天子在知迩阁中曾说了句跟长生有关的话,玄阳子随机便开始在京中疯狂造势……两相一对照,问题显然是出在身边近侍身上。
西雍宫这边有池张两人管束,总体来说还算内外肃然,但少府那边就相对松散许多。
少府令摘了帽子,穿着素色的衣裳,跪在雪地上,瑟瑟发抖。
他此刻已然醒悟,当日自己有打压池张两人之念,是其一也,如今借方士行媚上之举,是其再也。
那天天子赐下肴馔,算是恕了他们第一回。
已经一而再,岂可再而三。
他往昔实在是不知收敛,也不知皇帝还会不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有西雍宫中的内侍因为承过少府的恩情,想替少府令去天子身边说几句好话,却被少府令自己止住。
经历过连番打击的少府令总算清醒过来,这时候让皇帝觉得自己在宫中人脉广阔,只会起到火上浇油的反作用,对方听了求情的话语后,不肯饶恕还好,万一当真开恩让他回去休息,那多半不是就此算了,而是记下来找机会算一算总账。
池仪在廊下远远看了少府几眼,自去约束左右宫人,然后到寝殿处侍奉。
此时温晏然刚刚苏醒,正在跟床榻依依不舍地进行最后的告别。
池仪:“少府令在殿外请罪。”
她心知天子必定清楚少府令的所为,以池仪的性格,换做之前,不一定会多言,但经过昨夜的事后,她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从古至今,欺上瞒下的事情层出不穷,但有时并不是下属有意相欺,只是因为种种下意识的顾虑,最终选择了沉默不语,导致上位者无法获得最准确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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