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唯修将这一幕景象记下,她在北地时就听说如今这位皇帝跟先帝一样,十分信重内官,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昔年先帝就因为此事才跟朝臣们生出嫌隙,如今新帝若是能够重蹈覆辙,不怕建州一带不生出内乱。
大约一刻之后,一位官吏匆匆过来,与张唯修见礼,道:“使者久等。”递上检验通过的文书。
张唯修也欠身接过,然后道:“既然如此,在下这边令人将石料送至商水处。”
那位官吏闻言,缓缓摇头:“这倒不敢劳烦,使者将石料放在阳崇就好,水部自会派人手过来接收。”
张唯修听对方所言,竟然是不许外人接近施工地点的意思。
这些情况不在北地那边的计划当中,毕竟若是不带人亲自去流波渠那边看一看,便不会知道那些服役之人的真实境况,张唯修笑道:“横竖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不若就让在下这边的人直接将石料送到地头上,也省的耽误时辰。”
那位负责交接的官吏摇头:“使者好意自然心领,然而若无通关文书在手,纵是朝中重臣亲至,也无法从阳崇而过,还请使者不要为难下吏。”
张唯修已知此地法度严密,一应事物都有所准备,可见当地主官是个有治事之能的人才,面前的交接者也无法以言语动摇,此刻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后面的话做准备,对方拒绝她一回,总不好再拒绝第二回:
“既然如此,可否安排那些随在下同来县中的黔首在此休整一两日?如今天气炎热,立刻返回怕是有些不便。”
官吏客客气气道:“城外早已搭建好了草棚,使者尽管带人前去休息无妨。”
张唯修道了声谢——她受族叔教导,深知想要弄明白一地情形,必定要从细节处着手,只要流波渠那边待人严格,就算大体上能够遮掩,一些小事上也难保不会露出马脚。
等张唯修将随自己过来的役者全都带去城外安置后,阳崇县的县丞居然亲自带了人手过来,为这些役者煮粥。
张唯修细心观察,很快注意到跟在县丞身后的人都穿着粗布短衣,动作熟练,显然已经此服了一段时间的劳役,加上口音与建平有所不同,就去问了几句。
县丞:“使者所言无误,他们正是从南部征调而来之人。”
张唯修心中有数,就给随从而来的亲信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役者做事十分利索,很快就已经在泥灶中点上了火,并开始用陶罐煮粥,为首者体格高大结实,皮肤的色泽也因为劳作而便深,但举止却十分有条理,倒有些名家弟子的风范。
粥里除了小麦跟豆子之外,还有野菜跟腌肉,役者们闻到香味时就已经忍耐不住,有些躁动难安,那煮粥之人及时出言安抚,等粥煮好后,又亲自分发,确保所有人都填饱肚子以后,才拿了剩下的那些自己食用。
张唯修的亲信们之前都被教了些话,此刻打着拉家常的名义,去询问那些煮粥之人流波渠的事情,但不管如何询问,都得不到答案,只知道对方名字叫做陈至。
一位随着张唯修一起到来的文士听到后,思忖片刻,忽然失声道:“足下莫非出身青州陈氏?”
陈至欠身:“正是。”
文士跌足叹息:“你也是大族出身,为何要在这里服此贱役呢?”
陈至闻言,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兴修水渠乃是有利于民生之事,既然有利于民生,又为何不能去做呢?我辈读书人,若是不晓得何为民间疾苦,以后便是出仕为官,也只是空耗俸禄而已。”
张唯修留意去看,发现陈至手上的茧子十分明显,对方不会知晓自己等人的来意,从之前到现在的种种行为举止,显然并非出于伪装,心中顿时一动。
在这个时代,士族上至朝堂,下至民间,都具有很高的声望,那些役者知道陈至是读书人之后,顿时就大为信服起陈至的言语。
陈至煮完粥后,又去洗刷器皿,此事几个穿着布衣的小孩子想走过去替他清洗瓦罐,却被拒绝。
张唯修猜度那是陈至家中仆役,笑道:“既然是青州陈氏之人,身边总不会不带随从罢?”
县丞回避了第一个问题,只道:“陈公子他们来了之后,晚间无事时就会教导本地幼童读书识字,虽不算正式弟子,总归有几分师生之实,那些小孩子感激陈公子他们的教导之德,便随在身侧,想要报答一二。”
此言一出,张唯修便留言到,自己带来的那些役者们神色开始有些不对。
——温鸿虽能治理一方,但士民之间壁垒分明,这些役者都是些普通黔首,哪里见过在劳动中变得脚踏实地的士族?那些役者看见这一幕后,心中必然会生出羡慕之意。
至于张唯修本人,心中想法又有不同,她思忖片刻,默默更正了之前的观点——从现在的情况看,南部大族似乎不但不打算反抗天子的“残暴”之举,反倒想借着修流波渠的机会,刷一波入仕的声望。
就比如陈至,事事亲力亲为,而且服劳役之余还不忘教导本地黔首识字,光凭这些举动,等流波渠修完之后,就能直接入仕了。
张唯修面色数变,最后向着县丞拱了拱手,道:“原来如此。”
等县丞等人离开后,一位跟张唯修关系不错的文士拉着对方的袖子,低声道:“按照现在的情形,之前在郡中所言多半难以实现,等回去之后,只怕令叔父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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