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记得我。少年们开始读史的时候,翻到我这一页,便直接跳过,道一声:无趣。”
“熙臣。”皇帝道,“我也想青史留名啊。”
他道:“你信里说的那件事,回去上个疏吧。别学他们藏着掖着,都只肯留给太子。你和太子都还年轻,有一辈子的时间,有做不完的大事。也分给我一件吧。”
凌昭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动作很快,但皇帝依然看到了他眼中漫过的水光。
凌昭低下头去,伸手入袖管,抽出了一份奏折:“臣,未敢藏私。”
皇帝的眼眶热了。
內侍过去接过来,奉给皇帝。
皇帝打开奏折,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熙臣,我记得你十一岁就杀过匪人?”
“是。”
“你的字,怎又带着杀意了。”
“臣以为,凡做事,当从开始便抱着必杀的心,见血的胆,方有成事的可能。若瞻前顾后,既怕杀人,又怕毁誉,不如不做。”
“你说的对。”皇帝说,“这事一定要招人骂的。太子还年轻,正适合我替他做。”
皇帝竟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
“骂名,也是名。”
“愚民之毁,于陛下如鸿毛。有识之士自会知道这是于国有益的。”凌昭道,“一时之毁,怎抵得史笔犀利,剖拳拳之心,留清白百世。”
皇帝点头,却又道:“你知道,她这样一个人,为何如此信佛吗?”
凌昭抬眼凝视。
皇帝道:“说是她十岁那年,有个大和尚为她看相,说她是,人上人。”
“说她之上,再无旁人。”
“她信了,一直信。”
凌昭道:“不过江湖骗子,骗钱罢了。”
皇帝大笑。
“我常常看着她想,她这样一个人,竟被,竟被那些僧尼哄得团团转。”
“真天下第一可笑。”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
內侍忙为他拍背,又喝水。
待气顺了,皇帝摆摆手,內侍退到一边。
皇帝道:“来人,起诏。”
小内侍便去唤了当值的翰林来。
翰林动作麻利,纸铺开,笔蘸墨,凝神等着皇帝的谕示。
皇帝道:“着凌昭凌熙臣,进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比左谕德还高一级,正五品了。
正常的情况下,詹事府庶子、谕德都常用来给翰林官转迁。眼下的情况,就是在给太子物色他未来的朝廷了。
翰林院的同僚羡慕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再拜:“臣,领旨谢恩。”
待凌昭退下,皇帝又拿起那本奏折,细细看。
凌昭丁忧在家,除了为亡父编纂文集,还炮制了这份《论佛寺疏》,后世常又称——
《灭佛书》。
太后执政期间最为人诟病的其实不是杨元之流的权阉,因每代皇帝,都必用权阉。
太后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是她过于崇信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后的信仰导致大周遍地佛寺。
大量的青壮男子不事生产,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并且不向朝廷纳税。
在一些小地方,乡镇县里,百姓愚昧,信大和尚如信佛祖。一些“高僧”、“大德”裹挟着民意,公然干涉官员政务,包庇罪人,践踏刑罚律例。
后世记载这位病弱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小小地爆了出了一点光彩——关闭大量佛寺,驱逐僧侣,由朝廷控制度牒发布权,收回土地,并剥夺了包括佛道在内的任何宗教的免税和免罪的权利。
虽然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实际的执行过程绵延了好几年。
在当时,亦发生了许多流血的冲突。信众的诅咒和谩骂再寻常不过。
但后世承认,这道灭佛令使得当时的朝廷收回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青壮劳力回归土地。使任何神权都居于皇权之下,巩固了朝廷的权威。
读史者也情不自禁地假设:若给他一具健康身体,这个皇帝是否也能成为一代明君?
凌昭出了宫,时间尚早,还是上午,阳光明亮着。
凌昭上了马:“季白,她在哪?”
季白道:“在兴盛胡同。”
凌昭问:“咱们的宅子在哪?”
季白道:“在成方胡同。”
他道:“俱都在金城坊。”
凌昭便笑了。
因这两处地方在同一个坊里,实在离得很近。季白会办事。
如今公事解决了,该解决私事了。
他一扯缰绳:“走,去兴盛胡同。”
兴盛胡同的林府,林太嫔正和林嘉说孩子的事。
如今林嘉养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记在了杜兰名下。
林太嫔在与她商量:“等过两年,再寻几个。都岔开年纪,一茬一茬的。寻上三四拨,这几个也该嫁娶生孩子了。他们生了孩子,咱们就有了家生子。自家从小养的才最忠心,强于半路来的。”
她道:“你自己,也该过继个身世清白的孩子。看看你姐妹里谁的仪宾有妾,生了庶子过继给你。以后继承你这一份家业。咱们再厚着脸皮去陛下和太子殿下那里求一求,便镇国中尉、辅国中尉求不到,给个奉国中尉也行啊。总好过庶子什么也轮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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