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成玉踏进清远侯府时,抬头看了看夜空的月亮。
正是中秋佳节,明月皎皎如玉盘,只可惜遮掩于裙带般的云彩间。
他进了侯府的大门,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气立即扑面而来。满耳充塞哭号求饶,目之所见,也都是倒卧的残肢断骸。携刀兵卫进进出出,将崩溃尖叫的妻妾孩童从厢房里拖出来,丢在前庭。至于男丁,遇见便斩杀,鲜血溅满窗棂帷帐。
庭院的青石板变得黏腻潮湿,踩上去有种毛骨悚然的恶心感。
宿成玉皱了皱眉,恰巧一美妇人仆倒庭中,钗环歪斜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成玉!成玉啊,你不能这么对你的外舅!他、他只是选错了边,只是选错了边啊!看在晏晏的份儿上,你看在晏晏和你女儿的份儿上,放过他啊!”
妇人不顾地上横倒的尸体,用力揪住宿成玉的袍摆。她的手染满了血:“成玉,你与晏晏新婚不过一年……”
早有兵卫过来,捏住她的脚往后拖。
宿成玉弯腰,拽住自己的袍摆,淡淡道:“清远侯协助太子谋反未果,如今已是伏诛了。谋逆之罪祸及叁族,侯夫人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多想想自己。”
妇人终是松了手。
她跌进死人堆里,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皎洁如月的青年,迸发怨毒的嘶嚎。
“宿成玉!宿成玉啊!你如何能将自己剥得干干净净,如何能害我侯府!且看着,今日清远侯府,就是你明日下场!你这吃里扒外的狗!早该知道你和叁皇子一路,定是你卖了我夫,帮着那虎狼之人登基上位——”
叫骂声中,长刀落下,妇人头颅滚在血泊里,再也没有声音。
宿成玉静静站着,月白色的袍角随风而动。他环视整个庭院,没能找见熟悉的面孔:“晏……姜晏呢?”
旁边的武官察言观色,小心禀告道:“我们搜完了整个侯府,尚未寻见姜晏母女二人。可能是逃出去了,要……继续找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宿成玉吐出轻浅话语。
“找。”
跑,快跑!
跑得再快些!
年轻的女子紧紧搂着怀里的婴儿,发疯般地奔逃在寂静的巷道里。她的头发蓬乱披散着,鲜艳的衣裙早已破碎凌乱,脚上的绣鞋不知丢到了哪里,只剩一双染着泥的赤足,毫无顾忌地踩踏着尖锐的石子与尘沙。
月色柔媚地铺洒人间,照亮她前行的路。
“呜呜……”
襁褓里的婴孩似是不舒服,挣扎着即将醒来。
女子掩住襁褓,嗓音嘶哑而颤抖:“阿桃不哭……阿桃再睡会儿……别让人听见……”
她拐过破旧巷道,跌跌撞撞地跑进一处荒僻空地。这里杂草丛生,不见人烟,仅有一座四人高的歪斜土堡。夜风习习,吹动底部生锈铁门,吱吱嘎嘎的响声不绝于耳。
年轻女子没有犹豫,抱着婴孩弯腰钻进土堡,顺便关紧铁门。
门关了,便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黑。她靠着墙滑坐在地,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弓起身子终于发出呜呜咽咽的哭泣。
“阿娘……叁姊……”
末了,又咬紧牙关,念出那充满血腥气的名字。
“宿、成、玉。”
宿成玉是她的夫郎。
而她,是清远侯府的五小姐,姜晏。
一年前,二人成婚,育有一女。孩子刚满月,恰逢中秋,姜晏回侯府小聚。宿成玉有事耽搁,迟迟不至,清远侯也进宫议事未归。姜晏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屠门之兵。
朝堂的争斗,姜晏并不是很清楚。侯府被包围之时,府内一片混乱,叁姊将她推出后门,要她逃远些。于是姜晏拼命地逃,逃了半个洛阳城,躲进这破旧的土堡。
叁姊临别时的话,反复萦绕耳边。
——宿成玉是叁皇子的人!
——五娘,你被骗了,我们全家都被骗了……
——他明面上与你结亲,投靠太子,其实是为了做叁皇子的暗线,窃取侯府机密……如今太子倒了,我们都要死,他却不必受牵连。
——快逃吧!五娘,这天下已然是叁皇子的了,宿成玉想做功臣,为了不给自己留污点,定要亲自屠这清远侯府,亲手弑妻杀女——
当朝律令,谋逆者当诛,祸连叁族。男皆杀,女充妓。
这一晚,太子死了,清远侯也死了。宫中出了大事,清远侯府转瞬获罪。
姜晏本不必死。
但宿成玉要让她死。
用她和女儿的尸骨,铺就前行的大道。
土堡内寒冷刺骨。
姜晏蜷缩在墙边,脚趾冻得麻木。她轻轻拍着襁褓,没多久,忽听得外面马蹄声一片。其间夹杂着刀剑摩擦铠甲的声音。
姜晏的血,一点点的冷下去。
她紧紧盯着生锈的铁门。锁已经扣上,但如果强行撞击,还是能破开。
咔哒。
有人推了推门,那声响仿佛一串爆竹,炸得姜晏脑子生疼。
然而她没等到撞击的动静。
外面的兵卒显然已经包围了土堡,马儿不耐烦地嘶鸣着。门外的人沉默片刻,唤道:“姜晏。”
其声若琴弦低吟。
姜晏脸痒痒的,摸了一把,才发现满脸都是水。她掀开襁褓的布,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女儿的容颜,但失败了。
“姜晏,你出来罢。”
宿成玉站在土堡前,语气含着一点旧日的温和,“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来。”
姜晏用力咬紧牙齿,强迫自己不哭出声。
她尝到了血腥气。大概是颊肉被咬破。
“姜晏。”宿成玉按住锈迹斑斑的铁门,黑沉的眸子没有光,“别闹脾气了。”
临近的武官表情抽搐一瞬,继而恢复平静。
宿成玉曾是名冠洛阳的才子,而清远侯府的姜五娘娇惯得很,婚前婚后都常常使性子,折腾宿成玉冬天凿冰钓鱼,夏天登山采花。
二人的相处之道,常常被高门世家引为笑谈。
笑过了,也不免夸句情深意重,儿女情长。
如今这架势……该不会是心慈手软了罢?
武官看向前方的宿成玉。
此人着一身月白锦袍,乌发玉冠,身形挺直如青松。修长的手指按在脏污的铁门上,愈发衬得指节美好,肤色白皙。
秋风卷起袍摆,布料沾染的狰狞血印蓦然显露。
“算了,既如此……”
宿成玉轻轻叹了口气,退后数步,挥手道:“浇火油。”
散发着刺鼻味儿的火油,一桶桶地搬过来,泼洒在土堡上。褐黄色的液体顺着透气孔和墙壁缝隙流进去,滴滴答答地砸在姜晏身上。
她低头亲吻婴孩柔嫩的脸。不断地亲,反反复复。
“阿桃不怕。阿桃不怕……”
声音很低,被外面的动静完全掩盖。
兵卫擎着火把点燃液体。呼啦啦的火焰窜上去,眨眼之间包裹土堡。不断升温的狭小空间里,姜晏大颗大颗地落泪,脸颊被热气熏得涨红。襁褓中的婴孩彻底醒来,胡乱踢蹬着爆发尖锐的哭声。
这哭声劈开火海,落进宿成玉的耳中。
周围兵卫面露不忍,然而宿成玉始终脊背笔直,俊美无俦的脸庞不见波澜。
他看着燃烧的土堡,每当火焰消退,便指使人继续泼油。
婴孩的哭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言喻、令人牙酸的奇怪动静。没人愿意想象里面的人在经历什么,好在那动静很快也听不到了。
滚滚黑烟升腾高空,带着肉皮烤焦的味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土堡的铁门咣当倒下。宿成玉眼珠动了动,抬步向前。明月恰巧钻出云层,皎洁光辉照亮内里蜷缩的尸骸。
他看见了自己的妻,自己的女。
妻抱着女,脊背呈现出诡异的弯曲状,像是要用身躯保护稚嫩的婴孩。头发和衣裙全都烧没了,皮肤也化了焦了,变成面目模糊的柴炭。
宿成玉躬身进入,罔顾周围跳窜的火苗,抓住姜晏的手臂。他往外一扯,那段干枯的胳膊就断裂开来,黑色的渣滓簌簌掉落在地。
“晏晏。”
他垂目呢喃,声音无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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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舅:古时对岳丈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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