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空调呼出微弱冷气,出风口百叶上凝了薄薄一层水珠,一小块起着显示温度功能的电子屏隐隐约约现着数字“18”,室内气温却高得有些名不副实。掉落在地的小截粉笔被老师的鞋底碾碎,在地面拖出一条白色印记,突兀又刺眼,像横亘在脑海里的一块尖锐砂石,可以看见指甲用力划在黑板的声音。
把最后一条辅助线作完,祁衍眯着眼睛列了个等式,也没打算解开,按两下计算器就能得出的结果不必费脑子算,大概估了一下分数,最后一道大题他索性连题目都没看,来上这个补习班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祁衍期末考试数学填空题答错区域,只有首尾两道判了正确,浩浩荡荡地丢了60分,即便他大题答得相当不错,最后也只得了个不及格。
出分当天他妈李女士就病急乱投医地找了个招生未满的小补习班,老师是本省师范毕业的,据说资历老教书认真,李女士很放心,至于为什么补习班招不满学生,李女士认为是自己小道消息过于灵通的缘故,老师必然是很好的呀。
于是祁衍没享受到几天假期便被送来了这个偏僻的商场补习数学,祁衍面色不善地回家后李女士对他熟练地哭诉自己找到这个补习班如何不易,希望他不要浪费自己的一片苦心云云,祁衍无法招架她的高超演技,事到如今再跟她坦白填错答题卡的事情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结果,最后只能咬牙应下。
空调不容忽视的运作声饱含颗粒感,是酝酿睡意绝佳的温床,答题过后延迟袭来的疲惫随着机器呼吸般的频率沉浮,祁衍托着腮还没陷入梦境,便被老师嘹亮的手机铃声惊得灵魂出窍,错愕一瞬后他继续保持着脸朝窗外的姿势,不过这下他的手从脸挪到了耳朵。
简单的几何图形被套用作商场的形状,中间一块矩形掏空,边框围上木扶手,半透明的穹顶将阳光筛下来,走廊地面铺满来自上方钢架结构的浅灰色格影,整个商场只需兜转两圈就能逛遍。
上一任租户留下的落地窗没有被拆除,于是整个补习班都以一种招揽顾客的姿态打开,祁衍被安排在窗边正对着走廊的座位。
商场里没有肯德基麦当劳,纵观全场,最出名的品牌就是对面的新华书店,招牌已经有些褪色,原本鲜红的底色几乎化进行云的白色大字里,书店的生意算不上好,从祁衍坐下到现在,推门而入的顾客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但书店布置倒是有趣,像许多奶茶店一样在门口落地窗前摆了一排高脚椅,同这个补习班也算得上是遥遥相对惺惺相惜,想到这里,祁衍把试卷翻了个面。
正打算将视线挪向别处,祁衍却瞥见一个纤细的背影推开了玻璃门,不多时那身影便落上了高脚椅,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生拿了本很厚的书在翻,好像是字典。
在书店借字典看,祁衍没见过这样的人,除了小学生。
女孩从兜里掏出一本便利贴,用便签自带的迷你圆珠笔抄下几个字后就匆匆翻到了下一页,祁衍饶有兴味地观察她的举动,脑子里悠悠盘算着照她的速度一天翻八个小时得翻几年。
不知看见了什么,女孩举起手机对着书页某处拍了张照片,又飞快转过头张望了一眼大约在收银台打盹的书店老板,接着她鬼鬼祟祟地用指尖捏了一下书角,做了一个微小的标记,一连串动作生动而不含矫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祁衍隔得并不近,只能看到她急切回头时高高扬起的马尾,像静止时空里跳脱规则之外的存在,乌发仿佛教学楼外被风吹得闪烁的梧桐叶片般油亮,或许发丝相碰时的响动也如树叶簌簌。
数十米外女孩模糊的面目像一张亟待填写的作文稿纸,祁衍第一次意识到议论文是一种多么强词夺理的体裁,他无法将她套进任何一个模板,似乎给她的行为强加任何因果都是在收束她的鲜活,他心无旁骛地跟随她的动作移动目光,贴着掌心的耳垂在发烧。
今天是星期叁,他想。
学生时代的时间总是很轻易地以星期为单位分割开,日期与月份统统隐形,每一周都像陷进重复的循环,一切推理都被简单化,祁衍习惯手中攥着按周发放的零用钱去排食堂限定窗口的队,周一是面,周二是粉,周叁是见到你。
不过祁衍第二天又看到了那个女生。
说不定她真的每天都来翻字典呢?
可是补习班一周只有叁次。
祁衍用铅笔圈着题目关键字,余光落到了高脚椅。
女孩还是捧着同一本字典,依旧像上次一样边翻边写,她将短小的一支圆珠笔绕在指尖转动,偶尔需要摘抄字句时,笔便会不甚顺从地在她指尖急刹车。
祁衍不禁望得有些出神,老师忽地开口提醒结束时间,他低头对上一字未动的整面卷子,只能追赶进度,大题答完,祁衍再抬头的时候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来每一次补习祁衍都会提前到教室,老师在台上讲评试卷,他在台下一心两用地做完大部分题目,只为了能够自在地对着高脚椅发呆。
据祁衍观察,女孩总是两点到达,四点离开,摆在她面前的书逐渐从字典变成了小说,只是摘抄的习惯依旧没变。她有时候会趴在实木长桌上睡觉,整张脸埋进白皙的臂弯,睡醒时脸颊透着懵懂的粉色,手肘处会有红色的压痕。在书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时,她还会转过头同收银台后的店长攀谈几句,离开前会为在她忘我转笔时被圆珠笔误伤的几本书买单。
她的举手投足透着狡黠的秀丽,祁衍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仿佛自己陷于囹圄的身体也跟着她自由起来,抛开题海和分数,灵魂漂游进真正的暑假里。
祁衍填上最后一道填空题,偏头果然看到她来了,今天的她拿了本封面鲜艳的杂志,手臂压着杂志下缘,下巴搁在手背,心不在焉地望着某处,过很久才翻过一页,垂头丧气如太阳暴晒下缺水的蔫坏花草。
祁衍抿着唇给每一个数字画圈,题干却怎么也串不起来。
他抽出卷子下的草稿纸,以O点为圆心作圆,圆里两条直线交于C点,它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你为什么不开心。
铅笔停在“你”字,祁衍写不下去了,把字涂黑,重新又建了坐标系。
眼看着女孩无力地用肩膀顶开玻璃门,扶着走廊扶手走出他的视野,祁衍心中悬挂起一个铅球,它轻而易举地被女孩的心情拨动着撞上心房,声音闷在胸膛。
祁衍决定下次再见到她就去要联系方式。
今天是立秋,秋天的第一天,很好的寓意,祁衍出门前鼓励自己。
跟老师借口说去买书,他成功溜了出来。
女孩今天像往常一样取了本书,坐在高脚椅上晃悠双腿。
祁衍在教辅区乱转,透过书架缝隙看她的背影,亭亭如装裱进框的画报剪影。
他绕着寥寥几排书架转了十分钟,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勇气指引他随手抓了本书来到收银台结账,店长在玩蜘蛛纸牌,不紧不慢地排着最后两副牌,似乎也并不是很稀罕他这个顾客。
此时女孩忽然起身走到门口接电话,她拉开半扇门,门外的些微热浪肆意涌入,祁衍很不齿地容忍着自己偷听他人电话的行为。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腔调,每个字都黏黏的,嗓音却琳琅,像冒着泡的冰可乐,冰块清脆相撞。
“没有啊,哪有那么多时间腻在一起,我现在一个人在书店。”语调上扬。
“只有牵手啦,我跟他都很害羞嘛,嘿嘿。”声音里带着易于察觉的欢欣。
祁衍的心情是攒满的零钱罐在兑现路上被打破,雀跃的金属碰撞声碎在地面,他本能地去捡,硬币边缘的锯齿咬进骨肉,留下一圈规律断续的伤痕。
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手心浸透森森凉意,原本在舌尖打着转的搭讪用语像没了气的可乐,灌得喉咙发苦,牙龈酸涩。
蜘蛛纸牌通关后电脑屏幕上机械地播放动画,烟花绽放前的预备动作像升腾的核爆炸蘑菇云。
书店老板终于拿过他的书,看了眼价格,反向抹了个零,“二十。”
祁衍掏钱结账,一秒都不敢再停留。
“喂,小伙子,书忘拿了。”老板提高音量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他。
女孩聊得兴起,上半身倚在门上,眉眼嘴角都是弯弯的,她循着老板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似乎在赶时间的男生,目光不期然同他的撞上。
对视的一秒里祁衍脑子一片空白,心头窜起一簇热烈的火苗,不用想也知道脸已经憋得通红,他有些僵硬地转过身,近乎仓皇地拿了书,出门,右拐,每一步都稳稳当当。
回到教室后深呼了口气,祁衍这才认真看了眼书名——《小题狂做》,这名字倒和他狂乱的心跳相符。
“我说,我刚刚看到一个男生,长相超级对我胃口。”荀卉望着走廊上的背影意犹未尽,直目送祁衍走进对面的补课班才终于收回目光。
林鹿自动忽略这句话,仍然追问着她跟男友的进展,荀卉撇了撇嘴,“不会有结果的,我过两天就回去了,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了。”她不咸不淡地陈述事实,声音里没了刚才的甜腻,像撕开新书的塑封,才发觉自己不爱油墨味,爱情对她来说是浅尝辄止的青涩苹果。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换了个话题。
“我逛书店逛得快对汉字过敏了,等我回清市一起大吃一顿。”荀卉摸了摸兜里的便签,记下的不过是些不要紧的生僻词汇。
笔尖停在抛物线的最高点,黑色的墨水洇开,透到纸背,祁衍一时失神,对望只一霎那,女孩的面容却烙在他心中,卷子上乌黑的墨点像她眼角的小痣,不过那粒痣更浅,作业本上的朱批像她丰润的唇色,只是那双唇更艳,课桌的棕色像她的瞳仁,黑板的绿色像她的衣角,一时之间所有的颜色都拥有了新的名字,可是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祁衍用橡皮擦那块墨渍,较劲一般用力,洇湿的纸面脆弱,被橡皮蹭去一块,试卷上留下一孔缺口,不是没有答案的空白,是连答题机会都被剥夺的缺憾,像沿着抛物线下落的球体在地面砸出的深坑,而他甚至从没有够到最高点,只是一味沉到底。
回去以后他就强硬地跟李女士提出结束补习班,大概老师经常替他美言,李女士没有多作坚持。
课上他没来得及做完的那张卷子或许会被老师存放在尘土飞扬的杂物间,或者直接丢进垃圾桶,他无从得知答案,他的心事也终究同那张卷子一般无迹可寻。
那天深夜里他凭着自己从前的素描功底涂了张她的小像,夹在那本《小题狂做》里再也没有打开过,像趁着回忆还算新鲜便将它牢牢封死在罐头里。
但好在夏天的秘密终于在之后的某个冬天重新拥有了蓬勃的心跳。
不想写那种“那是他第一次心动”的话,看起来很像“这是少爷第一次带女人回家”…
这种情节设定会不会有点太不真实了,只能说无巧不成书嘛
看的人多了我会更害怕自己写不好,但是还是欢迎大家提意见!反正改正错误也不会是这本书的任务了(不是
总之感谢大家的喜欢呀!预祝五四青年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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