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唰”的一声,甘若山手中横刀出鞘,转瞬便劈到了那小队长额头顶。
这攻击来得太过突然,可那几个东北军的兵也不是白给的。为首的小队长只额头被割破了点皮,他人已经斜身躲过这一击,连带着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奶奶的!给你活路你不要,疯了吗?还是当我们东北军都是吃软饭的!”
那小队长已然怒了,而他身边的几个兵,也纷纷拔出横刀。他们与甘若山手中握着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横刀,只是有的磨损严重,有的刀刃尚锋。
东北军虽然拔刀,但却并没有一股脑的直接涌上去。他们仍在观察着甘若山的反应,想来,也是想尽可能的留个活口出来。
可甘若山的态度却没有分毫转还。他朝着周围敌兵环视过一圈,手中横刀的攻势,反而愈发凌厉。他朝着那为首的小队长直冲过去,而东北军那边,更是配合默契。他们三人结成小阵,不费功夫便挡住了甘若山的攻击。不单挡住了,前面二人,还好似不经意般,在甘若山胸前各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你小子疯了!”
站在最中间的小队长怒目圆睁。但在他目中释出更多的,还是震惊与困惑。
“我没疯!”
甘若山虽然受了伤,可他出击的动作反而比之前更加灵敏。他挥动着横刀辗转腾挪,竟是真的实打实的在与眼前的敌军缠斗上了。
这场面,不单是胡九彰看呆了,就连战斗中的那几个东北军,也看呆了。他们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败军的士兵还要以命相拼。
可甘若山的刀越挥越快,叛军一边,纵然人多势众,也不敢在这搏命的时候大意失神。
很快,几个叛军一方的士兵负上了轻伤,而甘若山身上,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见血的长条口子。
“这是个疯子!”
那小队长不止一次高呼。
人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甘若山好歹也是陇右军中的老兵,这时放手一搏,居然真打出了以一敌十的气势,一阵横冲直撞过后,叛军小队中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兵,居然已经被他逼到了几乎丧命的程度。
那小队长哪里肯叫自己的手下在战后无端丢命。他们便是笃定了甘若山这人不能以常理沟通,便也不再克制。几个东北军的老兵左右配合,几下便将甘若山砍翻在地。那几个人一左一右踩住甘若山两只手臂,而地上的甘若山,已经血染遍地。
“你脑袋让驴踢了!”
那小队长居高临下的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甘若山破口大骂。而躺倒在地的甘若山,竟反而发出一声冷笑。
“我是唐兵……不是降兵。陇右军都灭了,倘若我还活着,那王校尉是为了什么才死的?路上的那帮兄弟们,又是为了什么才死的?二十万人都给打没了,我有什么理由独活!”
“这厮脑袋有病,咱不跟他胡扯!”
在甘若山的嘶吼下,那小队长倒是回应得立竿见影。他起手一刀,硬割在了甘若山衣领间的咽喉上,那一刀又准又狠,眼见就是个杀伐果决的老兵,才能做出的骇人行径。
一道血从甘若山咽喉处喷出,这人,算是彻底断了生息。
而整个过程中,胡九彰只有坐在地上睁眼静观的份儿,直到甘若山死,他都觉得恍惚。
死人,本是战场上最寻常不过的事,胡九彰当然不至于被友人在眼前的惨死,惊得失去理智,但他始终想不通,为何甘若山要在赴死之前,对他说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到底哪里对不起?
他楞在哪儿,想了许久。直到那一群叛军的士兵把他拉上板车,他看着甘若山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突然想通了。
好像从某一刻开始,甘若山就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了。
而那一刻,是在何时?
胡九彰以为自己还需想上多时,但实际上,他只一转念,就想到了。那正是他们在路边,见到王铮尸首那日。
那日,在王铮的腐尸面前,在场的不只甘若山与他本人,同行的许多兵士,也都是认识王铮的。但对着那尸体痛哭流涕的,却只有甘若山自己。
想到那日情形,甘若山的哭诉,好像仍在胡九彰耳边盘旋不去。
他说你腿没了,你不是了。而我还是。
我是兵啊……我是唐兵,我这辈子都是唐兵。
就这一句话,再想起来,竟叫胡九彰止不住后脊发凉——他原是在见到王铮尸首的那日,就想到了今日的结局。
甘若山,他说自己是唐兵,而胡九彰这辈子只听过两个人,与他面对面脸对脸的说过这句。一个是曹易,再一个,也就是刚刚惨死的甘若山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的鼻腔止不住的酸涩了。他眼眶里闪着点滴水汽,胸口好像有一股子死闷的浊气,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叫他张大了嘴巴连吸过几口气,却都觉得压抑。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信奉的真理。但直到他到了长安,直到陈番在他面前问出那个为谁而战的问题。
此时此刻胡九彰都只觉得痛惜,可痛惜之余,他又不能改变哪怕一丝一毫这令人绝望的现实处境。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而坐在被叛军士兵拖行的板车之上,他突然想通了,为何甘若山要在开打之前,跟自己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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