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
胡九彰撑着拐杖向前走了几步,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正是帐内一直陪伴在侧的李慕云。
李慕云仍穿着当年从王府里带出的衣衫,衣料虽然贵重,但这些日子过来,也破旧了许多,远不及当年的雍容华贵。而他本人,也照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虽说在崔乾佑这儿,吃的喝的都少不了他,但李慕云的气色,就算是与重伤初愈的胡九彰比,都要差出许多。
他见着胡九彰撑拐走出了几步,面上不住显出笑容,只不过他那双眼中总是带着忧郁的,虽然是笑,乍看之下,也好像是在哭。
“很好啊,你再多练练,说不准就能如常人那般行走了。”
李慕云轻声赞着,而胡九彰对上李慕云目光,面上笑容已然抿去大半。
“还不舒服吗?”他柔声问着。
“没有……”李慕云这才算挤出些许温和笑容,“这几天都挺好的,没不舒服。”
“没不舒服……”胡九彰把那话重复了一遍,表情却越发严肃了,“我还是觉得,咱们得找机会回长安一趟。慕云,我知道你的心情,但现在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身子,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死撑着啊。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只要你好,我什么都舍得豁出去。你就听我一次,咱们回长安,长安城里肯定还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在的,且就算找不着大夫,得几味名贵药材,也是好的啊。”
胡九彰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些许哀求意味。那老医匠也是识趣,见到二人说起了悄悄话,这便底伏着身子,默默退出去了。
只是对于胡九彰的话,李慕云并没有太大反应。恐怕这种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老胡,我知道你在意我,放心,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真的有数?可我看你脸色一直不太好。”胡九彰眉头微微皱着,目光打在李慕云苍白黯淡的脸上。
“当然,再说崔将军昨日不是还命人送来了几味补药嘛,我吃上就好了,你放心。”
“那……晚上我可得看着你吃药。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你要是有个好歹,我真不想活了。”胡九彰说得无比认真,配上他那张历经风霜的坚毅面孔,不像是情话,倒像虔诚的信徒在对着神明祈愿的模样,满眼的单纯,却又无比执着。
李慕云一对上那目光,面上纵然再清冷,也春风化雪般的给融开了,滑出一丝溺笑。
“你少来。”李慕云侧过头,一手掩住面上笑意,“老胡,你学坏了,知道我受不住,还来跟我说这种话。”
胡九彰反而愣愣的挠了挠头。
“我这都是真心话啊,我说真的,药肯定得按时吃,不能落下,而且最好再找大夫看看,慢慢调理,总能好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
李慕云颇为无奈的冲胡九彰应了声,面上虽然带笑,却仍难掩疲倦。
“老胡,你去叫那老人家回去吧,我去里面小榻上歇会儿。”李慕云轻声说着,已经转过身向着营帐深处的小榻走去了。胡九彰看着他消瘦身影长叹出一口气,愁眉苦脸的奔着帐门挪去。
他是真的担心李慕云的身体,却也是真不想逼他再回那个伤心地。
如今的长安,已经在叛军的洗劫之下面目全非。对于李慕云来说,那不单是一座都城,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国破家亡,这四个字在别人听来是调侃,但放到他那儿,就是字字诛心的残酷真相了。
可胡九彰到底是不甘心,他撑着拐杖挪出帐篷,客客气气把老人家送走,转身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毕竟是自己放在心窝窝里的人儿了,看他无故皱皱眉头,都得在心里想半天,更何况是关乎到对方身体的大事。
胡九彰想好了,反正李慕云不去,崔将军也不会给自己排随从,如此一来,很多事情他反而敢放开手脚了。
虽然长安已经被安禄山的军团洗劫过一次,但药材这种东西,总比不得金银珠宝,现在进城,肯定还能找到存有药材的店铺。而只要有药铺,那钱不钱的,也就无所谓了。如今的长安,是东北军的天下,就凭着崔乾佑这层关系,杀人放火都做得,更何况是从药铺里拿点东西。不像从前……
想到这儿,胡九彰止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腿。如今代替骨肉杵在地上的,是一双木腿,木腿没有知觉,但断肢的连接处,仍然会因为承重而感到钝痛。
从前,自己是靠着李慕云的救济才苟活下来,那现在,总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他一些吧?
这天下是不是李家的天下,说实话,胡九彰现在是一点也不在乎。
打定了主意,胡九彰不由瞬间觉得,自己拄拐的胳膊都照比之前更有力了。他回到营帐与李慕云含含糊糊的说要外出,转身便精神抖擞的出了门。
鬼门关走了一遭,老胡力气弱了,身子也瘦了,但那副军人该有的气魄,他还是有的。虽然双手都拄着拐,但横刀往腰间那么一别,再找来一套武官的衣裳,往身上一搭,霎时间,这股子历经生死洗涤的肃杀气,也就衬托出来了。
临走前他还特地跟营里执勤的小官借了块腰牌,要有人敢找麻烦,便把崔将军摆出来,崔乾佑到底是安禄山跟前的红人,总不会有人傻到要找他不痛快。
胡九彰气势汹汹的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大道。通往长安的路宽阔且平摊,但此时的路上,早没有了长安往日里的人来人往,反而是偶尔掠过的一匹战马,将人猛然从旧日长安的幻梦中抽离出来,提醒着他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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