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怎么会这样?!”
韩文清面色苍白,细看甚至隐隐发灰,可他依旧满不在乎地抹去嘴边的血迹,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状况:“无碍。当初与你走散以后,他们的人很快便找到了我,以你的安危逼我入宫为质,替他们做事、传递消息,又怕我跑了,命南疆人给我下蛊。倘若我不自量力毁约,就会暴毙于逃跑的路上,而这蛊一日不除,我的身子便会日渐孱弱,终日手脚冰冷,如同冰窖。”
轻描淡写的一段话,落在陆时逸耳中,却字字锥心。他垂下头,手心渐渐攥紧:“哥......都怪我。”
韩文清摇头:“阿逸,我先前就同你说过,你没有错,娘亲亦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他此生有半大半时间都漂泊在外,没有安全感,像一株浮萍,摇摇晃晃,时常羡慕那些扎根土地的大树,羡慕头顶飞过的大雁。
初到燕京时,他每天都怀念在鞑靼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的日子,没有伪装,没有欺骗,生活也逐渐有了盼头。那是韩文清心中最真挚,最美好的时光。
而今物是人非,复仇形势危如累卵。
但他无法停下脚步,一旦出现差错,便是满盘皆输。
他输不起。
“哥,你为何不私下与叁皇子结盟?届时策反鞑靼,有他相助,你定能成功脱身。”
韩文清扬眉,颇有几分意外:“你们很熟?”
“倒算不上。”陆时逸思忖片刻,“玉鼎当初偶然救过他们,我进京寻你时,再次与其相遇,二小姐听闻我的身世后,便让叁皇子安排我入宫,之后——”
之后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因着哥哥的耳提面命,陆时逸尚未跟任何人透露他已经与兄长相认的事情,就连与他情同手足的玉鼎也被蒙在鼓里。加之韩文清根本不为所动,拒绝和他一起离开,陆时逸无奈,继续隐瞒真相。
提起裴筠庭,韩文清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他轻点了下头:“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当日陆时逸寻到所谓二皇子的寝宫,一眼认出分别多年的兄长后,仅匆匆交谈片刻后便再次离开。有关裴筠庭和燕怀瑾的事,也只一笔带过,未成想,兄长似乎对两人很感兴趣。
眼下时间充裕,于是陆时逸没忍住,问出了盘踞在心头已久的困惑:“哥,你该不会是,喜欢二小姐吧?”
闻言,韩文清顿时啼笑皆非,却有心想逗逗他:“倘若我说是,你待如何?”
“这、这......”陆时逸涨红了脸,“哥哥万万不可夺人所爱啊!”
他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气氛瞬间轻松不少。
“脑子里都乱想什么呢?我是与裴筠庭有几分渊源,但她不记得了,我亦生无法生出那般心思。”
陆时逸堪堪松了口气,又疑惑道:“渊源?”
“说来话长,改日再提罢。”韩文清恢复力气,示意他不必再搀扶自己,“阿逸,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有些事,我不希望你掺和其中。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当是帮我,照顾好自己,旁的无需你插手。若事成,我带你风风光光回故乡;若失败,你便任我埋土销骨,忘却前尘。”
......
......
战事突变,燕怀瑾被仁安帝传唤至养心殿,皇后也无心再谈纯妃的事,匆忙离开。
燕怀瑾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裴筠庭不要乱跑,乖乖在承乾殿里等他回来。
她一一应下,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在院落中百无聊赖地转悠了一会儿,裴筠庭在两人植的桃树前停下脚步。
无他,只是眼尖地瞧见仅有她一根手指宽的树干上,被人刻了行字。
原以为是宫中哪位不守规矩的皇子公主前来做客,觉得好玩才刻下的,可她打量一番,宫中似乎并没有这个身高的皇子或公主。
走至近处仔细看,裴筠庭瞬间怔愣在原地,手指缓缓抚上刻痕。
【嘉瑞叁十七年,与裴绾绾手植。】
【惟愿岁岁年年,知心知意,有她足矣。】
除去某人,还能有谁?
她眼眶一热,又忍不住想笑:“傻子。”
回首,发现身后突然多了个人。
他依旧是从前的模样,踽踽踯躅,若不胜衣①,仿佛风一吹便能将他带走。
而他分毫不在乎,长发纷飞,清清浅浅,拱手为礼:“二小姐,好久不见。”
——是韩文清。
裴筠庭收敛情绪,脊背没由来的僵直,倒退半步,钗上流苏摇摇晃晃。
他的出现,蓦然使她回想起不久前那个孤独无助,绝望的暗夜。
“韩公子。”她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掐入掌心的肉中,刺痛使得意识稍稍清醒。
察觉出她的警惕与疏离,也知晓周身定布满暗卫,韩文清未挪动一步:“恐怕二小姐早就想见一见我了,所以我今日来,是为解答二小姐心底的疑惑。”
“你是如何进承乾殿来的?”
他未搭腔,反倒岔开话题:“可否借一步说话?”
偌大的后院,偌大的皇宫,忽然显得如此逼仄。
一阵微妙沉默后,裴筠庭勉强点头:“可以,不过我要带上我的丫鬟,她们方才取东西去了。”
“二小姐请便。我就在殿外等你。”
......
昔日细雨下的相遇,似乎就在昨日。
那年宫宴,她还曾出言安慰廊下看起来孤僻可怜的郎君,现如今两人相对而坐,亦敌亦友。
韩文清虽同意她带上丫鬟,却不许旁人靠近,只能遥遥望着。为自证清白,还允许侍卫搜了身,确认无暗藏的兵器后,银儿与轶儿才忧心忡忡的守在远处。
他伸手替裴筠庭斟茶,语气熟捻:“我记得你很喜欢喝茶。”
“是么?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曾与韩公子有交情,公子竟派人调查我?”
“言重了,此事何须调查。”他挑眉勾唇,略显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也罢,你记性一向不好。”
裴筠庭觉得这人周身围绕着无数谜团,身份、经历、意图......就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猜不准,也看不透。
如同眼下,他不请自来,甚至主动为她答疑解惑,很难不使人心生疑虑。
只见他从从容容,怡然自得,抬手请道:“二小姐若有疑问,皆可一一道来。”
她定定凝视韩文清,半晌寻不出破绽后,暗叹口气,从怀中拿出前些日子他丢过来的玉石:“这是何意?”
他轻吹茶水,掀起盏中涟漪,慢条斯理道:“是我母亲留下的旧物。”
裴筠庭直觉烫手,将玉石放置桌子的正中央,古怪道:“这么重要的物品,给我做甚?”
韩文清笑了笑:“不必有压力,那是给你的一次机会。实不相瞒,我很欣赏二小姐,还曾观察许久。你大可把玉石当成一块免死金牌。”
“韩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裴筠庭语气嘲讽,他却突然捂脸大笑起来,笑声令人颇感不适,银儿轶儿皆蠢蠢欲动。
“你不是早就猜到我并非真正的韩文清了吗?”
她眼皮骤然一跳。
然而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乌戈尔要杀你的那天晚上,我的确在场,你应当是瞧见了我的。不过眼下你或许会好奇,为何我嘴上说着对你感兴趣,早早给了你免死金牌,却又冷眼旁观你垂死。”韩文清把玩杯盏,表情玩味,“那自然是因为,我要估量你的价值,看看你是否真的同我认为的那样,值得我为你冒险。”
“很显然,你过关了。可惜的是,我还没能出手,你就脱险了。”
他本就在算计,倘若那夜裴筠庭主动求助,他亦会帮衬一二。但相比起这个,他更想看裴筠庭如何化险为夷,毕竟他欣赏的人,没点能力怎么行呢。
见裴筠庭一副要吃了他的表情,韩文清将目光移到玉石上。
“二小姐莫急,先听我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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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形容形容身体羸弱,好像连衣服的重量都不能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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