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在京中闲散了好些时日,无所事事的日子,数不清过了多久。
期间,原本整日将寻兄挂在嘴边的陆时逸,突然变得无比安静,同裴二小姐搞起了劳什子书院,还替他也弄了个饭碗。
他嘴上唾弃着自己游手好闲的行为,然而饭点前,陆时逸派人来告知他前去琼玉阁用膳时,玉鼎仍屁颠屁颠地赶了过去。
正因如此,他才得以遇上等待已久的另一位“有缘人”。
分钗破镜的判词是真,那些语重心长的劝慰更非假意。
随后玉鼎佯装深沉地走开,其实并未走远,而是躲在角落的小摊边上,直至孑立良久的燕怀泽失魂落魄地驾马离去。
他叹厄运专挑苦命人,也叹因果有轮回,却始终无法泄露天机。
寒冬萧瑟,这样的天气,来碗热腾腾的汤面再合适不过。
玉鼎抚抚手臂,拾级而上。
待寻到房门外,他先是被那排不苟言笑的侍卫吓住,接着又听到裴筠庭的声音,玉鼎顶着侍卫们的目光缓缓推开门,在看见陆时逸身影的那一刻才彻底放下心来:“嘿嘿,陆兄,你派过来的人传消息挺快,刚刚在楼下遇见了位有缘人,给他算卦耽误了些时辰,现下竟也未迟到。”
陆时逸示意玉鼎在身旁坐下:“你得谢二小姐,今日是她做东请客,我厚着脸皮问过她后才请你来的。”
于是他又笑嘻嘻地朝裴筠庭道谢。
一旁等侯已久的书生们轮番介绍各自的姓名,尔后询问道:“敢问两位公子和小姐的名讳?”
其实此番直白的问法于礼多有唐突,但经过方才的事情,他们显然已将裴筠庭和徐婉窈摆在与同等的位置之上。
徐婉窈莞尔:“徐婉窈,诸位唤我徐小姐便可。”
陆时逸与玉鼎真人亦简单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名字。
待到裴筠庭,她先是将帷帽摘下,随即朝众人颔首道:“小女李珊盈,今日多谢诸位愿意出手相助。”
窥见帷帽下那张脸的一刻,哪怕是再不近女色的书生,也倏然愣在原地。
少女眉眼弯弯,鼻梁细挺,容貌丰美,一颦一笑灵动清艳,教人难以移开眼。
陆时逸轻咳一声:“宇文兄今日会出现在村里,可是前去作诗的?”
几人回过神来,颇为尴尬,其中一位叫孟舟的答道:“正是,昨夜下了初雪,我等相约,一同前去饮酒作诗。”
众人从诗词聊到文学,从时局聊到朝堂,除光顾着吃的玉鼎真人外,其余或多或少都参与了此番阔论。
少年人意气风发,一把纸扇便可指点江山。他们有文人的儒气,亦有文人的节气与风骨,话里话外,皆不为俗世所染,有着超然的潇洒与肆意。
身为这群儒生里的佼佼者,乡试榜首的宇文章乃是最欣赏裴筠庭的人:“世人偏见颇多,以女子之身,立于俗世堪称不易。李小姐能有此等学问与眼界,实在令某甘拜下风。”
她拱手谦让。
孟舟身旁叫沉莳善的书生附和道:“李小姐的风采,倒让我想起一人——今年临川乡试解元。”
“对对对!”有人一拍大腿,赞道,“那位姑娘实在厉害!”
“自大齐准许女子科考以来,倒鲜少有人能够走到这一步。谁料偏叫我们给碰上,也算涨了见识。”
裴筠庭顿时来了兴趣:“敢问那位姑娘姓甚名谁?如今住在京中何处?”
“她叫王若清,听闻她师傅是林太傅的弟子,应当被安排住在太傅府附近,具体我们也没打听过。”
这不巧了?真乃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
没过一会儿,便又聊起旁的话题来。
一行人相谈甚欢,志同道合,甚至未察天色将晚,日渐过半。
待裴筠庭起身往外吩咐凌轩事情时,宇文章突然俯身,向陆时逸和徐婉窈打听有关裴筠庭的事情,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举止间透出局促:“李姑娘可曾婚配,抑或有心上人?”
二人对视一眼,表情古怪。
陆时逸清清嗓,低声道:“宇文兄,还是断了此念想罢。”
宇文章不解:“为何?”
“你有所不知,燕京城中有位世子,家世显赫,打小便心仪李姑娘,旁人染指不得。为仕途之路,宇文兄还是别去招惹他的好。”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裴筠庭已回屋,只得讪讪地坐回去。
将人送走后,陆时逸问裴筠庭:“二小姐究竟想做什么?又是请客又是展露才学的。”
她并未对陆时逸的敏锐感到讶异:“我原想,他们中或许有愿意到阅微堂来任教的,席间听闻那位王姑娘的事迹,又生出了点别的想法......且看吧,若他们志不在此,我亦不会强求。”
......
......
丞相府。
韩逋同眼前情绪几近失控的燕怀泽两两相望,竟是一无二致的憔悴,韩逋更是苍老了不少,近日都告病在家,未去上朝。
纯妃的死,对他来说何尝不是莫大的打击。
自她离去的那一刻起,他便料想过这一天,现在终于瞒不住了。
燕怀泽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在接受凌迟的酷刑:“韩相,本王问你,你与母妃究竟是何关系?又是从何时开始的——我和阿情,究竟是谁的孩子?”
末尾那句话,他说得格外艰难。
火炉里的煤炭爆发一声脆响,如同燕怀泽绷紧的最后一根弦。
相顾无言间,韩逋缓缓开口:“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真相!”燕怀泽此刻儒雅尽失,额角青筋冒起,喘着粗气,整张脸因气愤恼怒而涨得通红。
“是。”他目光隐含痛色,“当年我与你母亲青梅竹马,好事将近,却因圣旨被拆散,愤怒之下决定私通,表面她是主我为臣,背地里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情人......早在入宫前一夜我们便有了夫妻之时,至死不渝。你是我和鳐娘的孩子,阿情则是实打实的皇族血脉。”
“你要理解你母妃,虽然你的身世......但她是一心替你着想的。”
“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燕怀泽哽咽道,“为什么一开始没告诉我真相?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
紧接着,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积攒的情绪如瓢泼大雨般迸发,边笑边流泪,听着像哀鸣,又像命运鸣响的丧钟。
“若我生来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这个下场我欣然接受。可我一开始便没想过要害谁,我只想得到父皇认可,只想维持兄弟友恭,只想和心爱的姑娘一生相伴。我做错了何事,她说为我着想,可曾知道,我因为她失去了一切!”
“你们哪里是爱我,分明是利用我罢了!”说完拂袖而去。
韩逋凝望他愤然离去的背影,良久,垂下苍老的脊背。
华发丛生,再无半分生气。
“鳐娘,实在我累了。”
离开丞相府后,燕怀泽不准人跟着,孤身一人,策马疾驰。
雪满肩头,朔风凛凛号空,正如他内心的呐喊。
他感觉自己被寒风一分为二,从头顶劈开,直至脚底。
恍然间,他回忆起童年往事。
为什么父皇在叁弟出生后没多久,便逐渐不再分给他多余的宠爱;为什么同样一起玩闹长大,阿裴偏偏选择叁弟;为什么母妃要费尽心思替他争权夺位;为什么父皇会在清河一族逐渐衰落,朝局动乱的当下除掉母妃......
或许打一开始,结局就已注定,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
是他庸人自扰,痴心妄想,作茧自缚。
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燕怀泽坐在马背上,突然大笑出声。
他此生可谓失败透顶,半辈子都被母亲蒙在鼓里,穷尽一生都等不来意中人。
天下之大,何处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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