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总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那半个好人便也不存在了。
意识弥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这一生见过的很多人。他以为会有那双为之豁命的儿女,谁知没有……
他想起的居然是满眼通红说着“我痛快了”的封徽铭,是从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的封殊兰,是第一次路过京观时看见的无边坟冢,还有那个散修身死时灵魄碎得都探寻不到。
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报应,叫他至死想起的都是这些。
***
乌行雪看着诘问而出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闪过,在看到那些巨大坟冢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斩过的那些线……
他仿佛还能嗅到京观始终不散的冷雾,还能看见散修提着灯在漫漫长夜里停停走走,还能听到那些小弟子轻低的说话声,以及坟冢之下如风一般的亡人之音。
他僵立片刻,突然深深皱起眉。
他接了天诏,常常是回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斩线。他斩京观那些线时,所回的时间更早一些,那时候神木还未被封禁,天上还没有仙都,天宿还没被点召成仙……
那萧复暄呢?
乌行雪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手,他攥紧手指看向对方的眼睛,嗓音轻得有些哑:“萧复暄,你说你在京观见过我……你是谁?”
你是其中的谁?
***
当初少年将军庇护神木而死,在那道天劫之下,灵魄被劈出了碎片,其实没能完完整整入轮回。
他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白玉精,他三世的尸骨皆埋于京观,而他那些神木都难以辨认的灵魄碎片则辗转流落在不同的陌生躯壳里。
那些承载了碎灵的躯壳又因为冥冥之中的牵连,最终相会于京观。
但这些前尘缘由萧复暄自己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的这一生起始于无数碎灵,他在不同的躯壳里看着并不完整的悲喜。无根无源,也无处归依。
那位提灯夜巡的散修是他,那几个被收留的命格极煞的弟子是他,那些巨大坟冢间静伫的亡人也是他。
他在京观终年不散的冷雾里留驻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戴着面具的灵王破雾而来……
无数次生死,无数条乱线。
他每一次都记得,也每一次都看着。到最后,单凭背影都能将那人认出来。
可对方如今问一句“你是其中的谁”,他依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复暄垂眸看着乌行雪,良久之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是谁……
我是那其中的很多人。
你无数次走进京观那片雾里。
杀过我,救过我,凝望过我,又错过我。
第61章 假话
在后世的诸多传闻里, 天宿上仙萧复暄的来历总是很神秘,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无父无母, 无门无派, 无情无欲。
这些传闻其实没错。
他的灵魄附着在太多躯壳里。
谁都是他, 又谁都不是他。
他同时看着不同躯壳的人生无常和喜怒哀乐,既是当局者, 又是旁观者。寻常人的所有炽烈情感到他这里总是淡漠的,就像浩瀚的无端海,即便某一处风浪乍现, 纵观整个海面依然不起波澜。
确实无情无欲。
直到某一天, 不同躯壳碰到了同一个人, 分裂的情感在那一刻完整起来。
就像沉寂的亡灵忽然睁开眼。
京观的乱线每断一根, 那些躯壳每覆灭一次,碎裂的灵魄就会离开。
乱线斩完,世间有了萧复暄。
最后一点碎片脱离躯壳时, 他混杂在京观数以万计的亡魂中,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问过一句“你是谁”。但亡音太多, 他淹没其中,对方并没有听见。
直到他后来被点召成仙, 到了仙都又过三年,终于从旁人口中听闻,仙都有一个人, 每每接了天诏去人间办事, 总会戴上银丝面具。
他原本提剑要走,闻言又停了步, 惊得那几位仙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记住了对方的名号——灵王,受天赐字为“昭”。
仙都众人常会好奇,灵王每次接了天诏下人间,究竟是去办什么事。而他尚未同灵王认识,就成了唯一知晓的人,只因为他曾经见过——
灵王接天诏总是回到过去斩线,于是很奇妙,曾经的萧复暄见过后来的乌行雪。
再后来,他便总能听到那个名号,灵王、灵王、灵王。灵台会提、仙使会提、礼阁会提,偶尔碰见的仙也会提。
他持剑经过,神色淡漠脚步不停,却总会将那些话听进耳里。
他们说灵王不总在仙都,灵王常会下人间。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戴着面具来到京观的人于他而言是一场至深的纠葛。但他之于对方,只是斩过的无数乱线中的一部分,同其他任何人并无区别,甚至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他心里闪过一抹很微妙的情绪。
这种微妙情绪他后来常有,总是因为同一个人。大多时候不会显露出来,盖得很好。还有些时候会被那人看见,然后对方便会笑起来,生动中带着一星狡黠,像揪住了什么似的问他:“天宿大人这是不高兴了吗?”
那种狡黠笑意倒是很少会在旁杂人面前露出来,于是他心情又会变得还不错。但为了让对方得意久一点,他会让那抹“不高兴”显露得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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