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我还没走完,还没看够。”夜雪焕低下头,像是逗小猫一般,来来回回地理着蓝祈散落的发丝,“丹麓太小、太憋闷,闷得我家小猫儿都不爱动了。”
夜雪渊呆立当场,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他与夜雪焕自幼不合,话不投机,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般正儿八经地交谈,夜雪焕居然开口就表示他根本不想争储。谁都以为夜雪焕狼子野心,手握重兵,伺机而动,可他其实早就在西北放野了性子,如今竟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了。
他以皇子之身领一方边军,将来即便是夜雪渊登位了,也不敢对他如何,只能让他做个雄踞一方的亲王,哪怕他功高震主,也没有底气和实力削他的藩。这个皇位即便是争来了,于他而言也并没有比现在更往上爬多少,不仅意义不大,反而还要作茧自缚。
他甚至还透露了更深一层的意思,等到刘家一除,他甚至还会支持夜雪渊继位,扶一个毫无威胁的人坐上皇位,自己则有兵有权,逍遥天地间,反而成了最大的赢家,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夜雪渊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自以为的头号大敌其实根本连争都懒得争,拱手把皇位让给他坐,那他这些年来的小心翼翼都是为了什么?固守东宫,把自己困成了一个无能的平庸之辈,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确没有见识过万里河山的壮丽,也的确没有体验过醉卧沙场的豪情,但那都由不得他选择。他从小到大就只被灌输了一个目标,眼界被限制在了那张椅子上,成了一只被困在“东宫”这口井里的青蛙,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但夜雪焕似乎也不该有什么嘲笑他的资格,毕竟当年他去西北也并非自愿,不过都是逼出来的。
夜雪渊不是没有过风光的时候。
当年楚后太过强势,朝堂后宫都被她压得抬不起头;待她一死,反弹之势太盛,连楚家都招架不住,只能把夜雪焕送去西北军中,名为锻炼,其实就是避祸。
那两年里,曾经风头无两的楚后嫡子几乎无人问津,东宫太子炙手可热,刘家也一度成为三家之首,刘霆成功坐上右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谁也没想到夜雪焕会有如此狠劲,在林远帐下慢慢攒起了战功,不动声色地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三年之前一战成名,自此西北边军尽在掌握。就连楚家也没指望过他会有如此成就,所以如今掌握不住他也是必然的结果。
夜雪焕柳暗花明,给自己找了条出路,而夜雪渊却被逼上了绝路。他的确得了一个保证,帝位可以说唾手可得,但也意味着从此就要受制于人,这一生或许都只能是夜雪焕的手下败将。
然而他没有选择。
皇子就是为追逐权势而生,这两个字被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他们脑海里,就算夜雪焕想要他的八千里路云和月,首先要做的也是谋权。那些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总鼓吹什么远离庙堂、梅妻鹤子,统统都是愚痴之念;若无权,所谓的自由只能是田间的雀鸟,有权在手,才能是乘风而上的大鹏。
对于他们这些皇子而言,权势才是一切的基础,然后才有资格去想一些所谓的追求。夜雪渊回头再看,自己手里似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实权,所以也从未想过,这个皇位是否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如今箭在弦上,发出去是孤注一掷,不发就是夜雪氏的罪人,他只有这么一个选择。
夜雪焕看着他袖中的双手攥紧又松开,再攥紧再松开,脸上的神情从挣扎到迷茫再到冷静,最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决意,琉璃色的眸子里似有霜雪,澄亮一片。他不由对这位皇兄生出了些敬意,觉得自己当初对玉无霜夸下的海口总算还是收回来了。
——夜雪氏无庸人。
他做个了手势,身后的童玄附耳过去,得到吩咐之后应了一声,从身后的小柜里取了只小锦盒出来,双手捧到太子面前。夜雪渊狐疑地看了一眼,将盒盖打开,里面用绸缎裹着一只半截手指大小的圆柱形木制印章。他拿起来翻看了一圈,见这印章并非名章,刻样是一羽小翅膀,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夜雪焕道:“你拿给皇嫂看看,她自然明白。”
这枚印章自然是红龄的东西。按蓝祈的说法,红龄已经卸任羽首,羽首玉牌不在她手上,但这枚印章的权限等同羽首,甚至还能临时调遣喙部的荆刺。
当初赵英一案刚刚查出来时,夜雪焕一度把这枚印章当做证物交给了大理寺,但反正红龄已经开不了口,赵英也不敢把云雀之事供出来,只说这枚印章是红龄的私章。回了丹麓之后,夜雪焕就派人去大理寺打了招呼,暗地里把这印章取了回来。大理寺的人不敢问缘由,也不敢声张,所幸不是什么重要证物,就让他拿了,记录都不敢留一笔。
童玄看着太子手里把玩着印章,脸色难免有些僵;全玄蜂都知道这玩意儿是从哪里掏出来的,哪怕后来用水冲过无数遍也无人愿意碰。
夜雪渊自是不知其中猫腻,但听他提及太子妃,眉头就蹙了起来:“你究竟知道多少?”
“你若不想惹人生疑,就不能从我这里知道一星半点。”夜雪焕耸耸肩,“二皇兄告诉你多少,就是多少。”
夜雪渊见他不愿说,也不屑再问,连盒子一起收了起来。两人言尽于此,夜雪渊便准备离去;夜雪焕突然道:“皇兄从前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求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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