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斟微微一顿,迟疑着松开了钳制他的双手。
谢恒颜终于得以解脱,长吁出一口气,随即浑身脱力倒回墙角里端,但这一次,他连将身体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彼此又是一阵难以言描的沉默。
直到这时,借由室内一星半点烛火的照耀,印斟才看清角落里搁置的那些大小瓶罐,如今已七零八落地撞翻一地,幽幽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道。
而谢恒颜就这么衣衫不整地横在地上,待得歇过一阵,感到大概能缓过那么一口劲来,方不徐不疾地伸出两手,有些费力地给自己系起了外袍。
忽然胸口处传来微许熟悉的暖意。
印斟低头靠近,替谢恒颜将敞开的襟口拉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探来另一只手,又琢磨着帮他把里衣穿好系好。
但印斟的手真的很笨,也是因着打小不会照顾人的缘故,他有尝试过温柔一些,可每次都会弄巧成拙。
最后谢恒颜忍耐不住,低声说:“……我自己来。”
于是印斟又把手缩了回去,怔然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背影,本想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无措的,无辜的,无心的……
他刻意别开脸,似有些懊恼:“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
忘了就是忘了。人类的情感单薄而脆弱,久远的记忆轻易就能破碎至模糊,因此方能对今日所做的一切……感到无谓,侥幸,或是干脆一无所知。
“我只是来给你换药。”
谢恒颜沉默一阵,忽然平静地说:“谢淙之前打伤你,不及时止血上药的话,你撑不到下船就会死。”
印斟:“……”
谢恒颜深吸一口气,因着身体过度的疼痛,嗓音略微有些不稳:“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如果一开始你听进我的话,老老实实下山,那你现在会安生地躺在璧御府里,而不是在这艘船上。”
“我拿什么信你?”印斟远望着面前幽幽一团烛火,淡漠出声说道,“你谎话实在太多……我不知道该怎么信。”
谢恒颜问:“我几时骗过你?”
“你一早就知道,黎家那群傀儡与你爹有关。”印斟斩钉截铁地道,“但我后来问你,你反对着我装疯卖傻。”
谢恒颜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他的猜测。
印斟说:“……你太会装傻。”
谢恒颜闭上眼睛,竭力把脸埋进角落最深处。
“我本不应该心软。”印斟木然说道,“那天晚上,你掉进河里……我更不该下去救你。”
“你认为那时候不救我,我爹就不会出现了吗?”谢恒颜反问。
印斟侧过目光,并未回眼看他。
“……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养那些傀儡,包括现在手边正在做的,我真的……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谢恒颜抬起手,放在心口,在那处刺进无数根骨针的位置,是细细密密一股尖锐的痛楚,正朝四肢百骸不断地漫开,“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木匠。我们一起相处快二十年,至少,他以往在我面前,从来都很……温柔。”
“温柔。”印斟冷冷笑道,“是真的很温柔。”
谢恒颜眼神愈渐有些黯淡:“是我不够了解他吧……这些年,或许他也过得很苦。”
印斟道:“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恒颜不吭声了,单从表情上看,他似乎并不那么好受。印斟才想起刚刚那茬儿,便敛了话头,淡声询问:“……你还好吗?”
谢恒颜没说话,袖下一双拳头却攥得死紧,连带指节都将掌心一带皮肤扎穿。
“为什么?”印斟忽然问。
“什么?”
“我说你爹。”
印斟其实已经猜出来了。那样夸张狰狞的伤痕,除了谢淙,恐怕难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哦……”谢恒颜自嘲地笑了,“是我向他保证,不背叛他的。”
印斟:“?”
“他问我,是不是不论他做什么,我都会绝对不会背叛远离。”
印斟无声凝视他衣下青紫一片的后背:“……然后?”
谢恒颜只低叹了一声,翻身卷起手边的薄被,将自己慢慢裹成一团。
“药有用吗?”印斟没再多问,转将目光移向角落里的几只瓷瓶。
“没用。”谢恒颜说,“只要不伤及业生印,我死不了的……睡一觉,等伤口愈合,就没事了。”
印斟又问:“那些骨针怎么办?”
“你刚刚……”谢恒颜艰难地道,“力气太大,都按进去了。”
印斟似乎哽了一下,及至半晌过去,却仍是方才那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
谢恒颜也没力气与他争辩什么,只微微眯起两眼,无所谓地道:“那些药,你自己换吧,一会收起来,别让我爹看见。”
印斟沉默了,也不知再该如何回话。
两人无言许久,久到印斟以为谢恒颜要睡着了,他转过身,想顺势将室内亮起的烛灯吹熄,偏在此时,空气中一片死水般的寂静,谢恒颜背对着他,声线压得很低很低,但还是能听出其间无法言喻的悲伤,以及失落。
“印斟。”
黑暗里,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微不可闻:“你这样,同我说声对不起……很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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