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颜整个人呆呆的,大概用去很长一段时间,脑子这才渐渐地转过弯来——现如今的谢淙,虽仍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却俨然是个眉目舒朗的年轻之人,浑身上下充斥着说不出的朝气,远比先前病入膏肓的状态好得许多。
再加这会有妻有子,过得幸福美满,显然是在陷入落魄绝境之前——若当真如此,谢恒颜想,方才游清那陡然一掌下来,竟将他催赶到了几十年前,所有一切尚在伊始的时间节点么?
谢恒颜一时说不出话,那头一家三口也像见鬼似的瞅他,个个眼底都是怪异而陌生的神情。
后不知这么瞪了有多久,荞妹终于僵持不住,扬声向他唤道:“喂,小贼!”
谢恒颜陡一个激灵,应声道:“什么?”
荞妹道:“快说实话,你娘是谁?”
“……”
谢恒颜顿了顿,后又望向谢淙,不知想到了什么,终只是苦笑了声,回道:“抱歉,是我认错了。”
谢淙刚想说点什么,谢恒颜却继续接话道:“我……没有阿娘。”
*
二三十年前的铜京岛,人多而不杂,大多渔民依靠捕捞为生,彼此之间往来有序,且能自给自足,也算是扶则山外一带有名的富饶海岛。
谢淙一向最擅长手艺活儿,平日绘几张图纸,捣鼓几样零件,不然就帮邻人修补出海的渔船,赚些小钱预备将来给孩子读书用。
但谢淙他媳妇荞妹,嫁人前父母都是重病死的。而她前些年生了个大胖小子谢彦,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每每依靠岛外运来的药材过活。
因那药材价格实在昂贵,能送来的渠道也就只有海陆一条,如此年复一年下去,荞妹自觉是个累赘,心思也愈发生得敏感自卑,往往一点动静就能闹得天翻地覆——尤其像谢恒颜这样,从天而降,偏又与谢淙生得如此一样,若当真是他同别的女人生的野娃,荞妹怕立马转头跳河里去了。
幸而谢恒颜人虽迟钝,却到底不是没脑袋的傻子,人家一家三口乐得逍遥自在,他要还傻乎乎地凑上去认亲,可不是给自己别人都找不痛快?
于是谢淙荞妹再三盘问下来,谢恒颜便只否认说不是,偶然路过认错了人罢,荞妹再问及他容貌之时,谢恒颜也扯谎说凑巧,硬要说便只能算缘分了,天下如此之大,哪儿能没不相似的人呢?
说完这些,谢恒颜只觉心头堵得厉害,撒开蹄子正准备逃跑。然而现天色也晚了,谢家两口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会只见傀儡一身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活脱脱从土坑刨出的可怜人儿,荞妹索性允他留下,暂住一晚,等明日白天再走也不迟。
于是谢恒颜推脱来推脱去,最后还是让谢淙和他媳妇拖进了家门——距那方才疾速坠落的草堆不远,即是谢淙惯来住的那间木房子,门前大片大片的花圃,及后门外种满菜的园子,一切都是谢恒颜最熟悉的景象,但它们都不属于他了,往后也不会因他发生任何改变。
荞妹问他从哪里来,谢恒颜当然不能说铜京岛,一时也编不出个地名儿,便只好说家在扶则山来枫镇。
荞妹听了不疑,反愈发相信谢恒颜的来处,谢淙也在后接话说:“……住来枫镇好啊,据说那有个璧御府成家,专程帮人除妖来的,近来府内又办了间学堂,如若有机会的话,真想送儿子往那儿读书去。”
谢恒颜杏眼一亮:“你说什么?璧、璧御府?”
谢淙道:“是啊,璧御府。”
“送儿子去岛外读书?”荞妹抚着小谢彦的脑袋,“你别想了,咱俩成日这样的忙,也没攒几个闲钱,何年何月能送他出去?”
谢淙只道:“你不必操心,这些都有我担着。”
如此说罢,荞妹的面色难免暗了几许,谢淙没注意到,谢恒颜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先也没说什么,只伸手抱那孩子在怀里,细细打量片刻。
这也是他不曾见过的,谢淙早夭的儿子谢彦……谢恒颜甚至不知他叫什么,原来彦彦颜颜,说的竟然是他,可只见了眼前面色红润,朝气蓬勃的小男娃娃,谁又料想他会早早离去呢?
乍然想至此处,傀儡不禁一声无奈长叹,这回谢淙却听见了,转过头来问他:“年轻人,叹什么气呢?”
“没什么。”谢恒颜道,“感叹一下人生万千,世事无常。”
谢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什么无常不无常的,我看你我年纪相仿,未来的路还有无限可能,现不论有什么困难,切莫一早下了定论——毕竟人的命运,还需掌握在自己手里。”
谢恒颜闻得此言,却不禁微微失笑。
这是他与谢淙相识至今,他头次如普通父亲一般,同傀儡谈起与人生未来相关的话题——偏不是以真正的身份,而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现经谢淙如此一说,谢恒颜倒回想起来,若说谢淙曾一度认可方焉的做法,现看来也是不无道理的……原也只是两个因宿命相牵绊的可悲之人,妄图扭转命运,却终究亡于命运,至死未能做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说到底,如今正年轻的谢淙,又能料想未来十年乃至二十年后,他的生活会发生如何怎样的转变呢?
那天夜晚,谢恒颜躺在他住过大半辈子的小木屋子里,仰望着头顶始终如旧的天花板,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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