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说到底来,活人血肉远不及那木身一般坚固顽强,印斟与结界相分离时,自身的行动意识无法掌控,期间亦受到不可避免的损伤无数。
谢恒颜初时未曾注意,后有一日替印斟更衣之时,方见他颈肩往脊背腰胸处的伤疤不在少数,只是印斟一直留心隐藏,恐让傀儡见了徒增担忧罢了。
如今乍然一番撞见,谢恒颜险些没闹翻了天去,直嚷嚷带他下到镇里,赶紧的看大夫去。幸得见了大夫之后,说只些皮肉小伤,并不打紧,好吃好喝养一阵子,自然也就好了。
只不过他们近段日子,都是住在扶则山林深处,帮那群忙碌的山民们一块务农,比如种些小菜小花儿小草的,顺带包揽除草等一类相对琐碎的杂务。
而作为报酬,好心的山民则会留出空房来,暂供这无家可归的小两口子安身。
距离攒钱买下自家住宅的终极目标,大抵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好在这两口子都是随遇而安的脾性,原在永村海岛时也过惯了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日子,如今一旦忙碌起来,反将手头上的琐事当成一番无言的乐趣。
而且对于谢恒颜来说,只要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再加印斟无时无刻的陪伴,生活已经足够的美满幸福,倒没必要再来偌大一间空荡荡的宅子,反正来去只他们两个人,住那样大的空间反而显得过分冷清。
每天白天印斟上山砍柴,采草,应要求帮山民一起务农。谢恒颜则老实待在家里,织些衣裳,喂养些鸡鸭,末了做好一桌新鲜的饭菜,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儿,守好了等印斟回家来吃。
芒种过后不久,即是端午,晚上两人吃罢了粽子,摘一把艾草往门前挂过,刚好天气正热得厉害,他们又无事可做,便下到山底那条小河里去洗澡,顺带偷偷做点身心愉悦的“好”事。
说来他们自初时重逢一直到现在,还当真没尽兴痛快地来过几回。尤其刚遇到那么几天,两人几乎就是如胶似漆,只恨不是粘在一块儿的双生人,无奈于山民家的木头床板不够结实,当天夜里印斟给直接整垮了一张,后来几天没得床睡,都是窝在现铺的稻草堆里,谢恒颜嫌那草梗子扎人,拉扯了半天也死活不肯。
现在倒是好了,两人美滋滋的在水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限制。等到完事儿了,再半推半就地上岸,谢恒颜已然是瘫软如泥,窝在印斟怀里动也不想再动。
这一整个忙碌的夏天,两人都过得说不出的朴实安逸。
小日子大概持续到冬天的时候,自来枫镇那头传来了消息,说是璧御府的康家夫妇二人,生得一个漂亮的大胖小子,成道逢亲自给他赐名康问,并收做门下第一的大弟子。
众人闻得此讯,纷纷前去祝贺,一时竟还有赶去定娃娃亲的,几乎都想沾一沾喜气。
谢恒颜一听却乐了,回头过去问印斟说:“哎,怎的康问成了大弟子,那咱们的斟哥哥算得什么?”
印斟沉默不语,谢恒颜便提议说,他们一块下到镇上看看。却不想此番一次入镇,先前那般朴素简洁的来枫古镇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繁华喧嚣的无数条长街,尤其璧御府在无数次的翻修过后,面积远比先前那间小破宅子大出不少,过往进出的人群更是多到沸腾,时常将整一条长街围堵得水泄不通。
谢恒颜拉印斟过去看了三次,头两次连成道逢的影儿也没见着,第三次却是远在黑压压的人群之外,见他站在璧御府的台阶下方,神情素然,年轻时的那副凛然面孔,自是说不出的英气威风。
在他身边惯例站着一个霍石堂,仿佛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几乎就是形影不离,从未有过先前那样剑拔弩张的对峙厮杀,好像原本发生过的一幕一幕,都是一场接近真实的幻梦而已。
那天印斟在璧御府的门前,沉默站定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能直接见到成道逢,所有与之相关的琐碎讯息,都只能从人嘴里囫囵听说,以至于后来的印斟,什么也没做,转身离开了璧御府的大门,终究没试图再去探究什么。
当晚他们坐在镇口的小酒楼里,印斟喝得酩酊大醉,谢恒颜守在一旁怔怔地看他,直到夜色将尽时,才小心问出一句:“你难过么?”
印斟摆了摆手,把脸埋进谢恒颜的膝盖,仍是不曾出声说话。
要说完全没有感觉,那必然都是假的。曾经拥有过的荣耀、亲情、家园,以及一度纠葛过的爱与恨,现都凭空消失了,愣是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印斟和谢恒颜,两个原世界遗留的旧人,相互依偎着难舍难分,只有对方才是彼此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印斟说:“有时觉得很玄幻,人来过的某个世界,说消失就消失了,这样不付出任何代价,未免也太过简单容易。”
谢恒颜却道:“谁说不付出代价呢?咱俩这么一起,可不知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印斟问他:“你还会离开我吗?”
谢恒颜摇摇头,将印斟揽进怀里,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说:“再不会了……”
——事到如今,他们所在的世界,没有游清存在,没有曲蓉一存在,当初因方焉陷入战乱的城镇也不在了,一切景象平静如初,就连朝廷一度下达的“禁妖令”,也不曾听闻半点相关的讯息。
直到后来,谢恒颜方才渐渐得到了证实,原在璧御府目前所有的认知之中,并无“傀儡”此类妖物的存在——换句话说,也就根本没有这妖。硬要算来,谢恒颜的出现,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傀儡,珍稀得很,也不知有没有后代存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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