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夫人平常也没什么雅好,不过制制香,抄抄经书,因丈夫去世得早,人生也跟着早早凋谢了,仿佛活着除了带大两个孩子,没有什么其他的趣致。这日正在廊上看书,见肃柔从门上进来,站起身道:“今日回来得早,晚间在我这里用饭吧!”
三房各有小厨房,除了有事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各开各的火仓。肃柔回来这么久,一向跟着太夫人,难得来这里一回,继母既然相邀,自然要欣然答应。
让杨妈妈去吩咐厨房一声,今晚加两道菜,潘夫人也很乐于张罗这些。待一切安排妥当,比了比手道:“坐下吧,特意上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肃柔有些为难,低头坐在那里,犹豫了好久,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夫人掖着袖子坐在一旁,待女使放下香饮子,摆手把人遣退了,自己端起瓷盏抿了一口,偏头道:“你连女学都开了,知道怎么教授学生,却不知道怎么同我说话吗?”
肃柔抬起头,讪讪道:“这话确实不知道应当怎么和母亲细说,嗣王来下聘那日,我曾和您说过,一切都是为解目下困局,等事情过去便会退亲,如今看来……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官家前几日来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再跟他入禁中,我不敢让他知道定亲的内情,更不敢提起要和嗣王退亲,只好先含糊着。昨日官家又遣黄门赏了个香炉,愈发让我寝食难安了,这样下去,嗣王那头的亲事退不掉,九月初六又转眼即至,恐怕到最后,真的只有嫁给嗣王一条路了。”
潘夫人听了,沉吟良久才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件事险得很,又苦于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将计就计。前几日老太太也同我说起过,如今是进退两难,只怕退亲会得罪官家,到时候要是问罪,张家满门都难逃干系。”
肃柔红了脸,讷讷道:“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弄得阖家都担惊受怕,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潘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这件事总要圆满解决了才好。老太太那日同我说了好多,我知道,她是怕我不答应,怕我还为你爹爹的死耿耿于怀……”
她忽然沉默下来,心里的酸楚装不下,便涌上了唇角。肃柔心头顿时揪痛了下,凄然说:“母亲,你别难过……”
潘夫人摆了摆手,“说句实在话,我哪能不耿耿于怀,十二年了……你爹爹死了十二年,他走的时候,你弟弟妹妹才刚会走路。可是旧恶真能念一辈子吗?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大事当前,我不能从中作梗,拖累全家。但这也不表示我能接受这门亲事,我原觉得你应当配一个平凡些的人,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我希望你不要嫁武将,尤其这武将还与陇右有关……陇右那地方最不平静,隔上几年就有战事,男人总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你有多少心力,能为生死消耗?我一直害怕你们姐妹会走我的老路,所以给至柔寻的婆家,郎子是个文官,只要不用征战我就放心了。可你……要是果真嫁了嗣王,日后一辈子提心吊胆,该怎么办!”
她平常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且句句都为儿女操心,肃柔才知道她果真也拿自己当亲生的孩子看待。不过平时自己有祖母护着,与她并不十分亲近,也忽略了她的关心,这么一想红了眼眶,低头道:“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也知道您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潘夫人悲戚地摇头,“我这辈子最不甘的就是嫁给你爹爹,更恨他半路上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一个人先走了。我本以为小辈里会好些,至少绕开武将,谁知兜兜转转,你还是和嗣王纠缠不休。”这番话说罢,又长出了一口气,“万般皆是命,想必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顾忌我,只要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去做吧。”
肃柔一时哽住了口,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略顿了会儿方道:“昨日我答应嗣王,回来问过母亲和爹爹的意思,再决定九月初六是不是嫁他。在我心里,母亲的看法很要紧,您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潘夫人依旧摇头,“怨就是怨,恩就是恩,不能混为一谈。大势所趋,今时今日已经不由人左右了,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途,那就择一条最简单有利的路,新仇旧怨又算得了什么,保住眼下的太平才最要紧。”
最后的几句话,很有杀伐决断的气魄,肃柔豁然开朗,先前一直担心继母不会答应,担心对她的感情造成伤害,如今看来是多虑了。阖家的前途与平安当前,确实没有什么是不能屈服的。
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夕阳渐渐沉下去,晚间至柔和颉之也一道来了,这是第一次,最亲近的一家子单独在一起用饭。席间说起至柔的亲事,过两日开国郡公家就要来请期了,姐妹几个因年纪相近,张家今年的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说起来兴隆得紧。
肃柔又问颉之,“那日祖母说,相看了资政殿大学士家的孙女,打算何时上门提亲?”
颉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这会儿给我提亲太早了些,我和祖母说了,好歹等我有了功名,对人家也是个交待。”
潘夫人给他们布菜,一面道:“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等你秋闱中榜,万一人家姑娘已经许人了怎么办?”
颉之笑道:“那就等以后,好姑娘多的是,只要我自己有了出息,总有慧眼识珠的姑娘会看上我的。”自信满满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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