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抚着膝头,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一笑,“或许你说得在理,容我再想想。眼下咱们且不谈这些闲话,还是说一说顶要紧的事吧!朝中接到陇右急报,武康王大病未愈,左都尉叛乱,如今白象城防岌岌可危,这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场大患,我问你,你怎么看?”
赫连颂道:“陇右形势,我早就同官家分析过,其实会有今日,也在我预料之中。家父早年征战,一身的暗伤,什么时候会发作,谁也说不准。上年入冬就听说病势凶险,不瞒官家,我心里很着急,唯恐那几位叔父趁机作乱,搅得边陲不得太平,甚至还担心他们会勾结金军直入河湟,那么先帝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良马产地,就要拱手奉送金人了。可现如今……鞭长莫及,我就算与官家立誓,愿意替父清理门户,为官家镇守边疆,只怕官家也还是心存疑虑,不愿轻易让我回陇右。”
说句实在话,两个人同窗多年,少时就结交,以前倒是无话不说,后来各自长大,肩上担负的担子不同,便有些离心了。但若论彼此间的关系,总是超越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的,有时候就算开诚布公,说的话棱角锋利些,也不是不能包涵。
回陇右,今日之前这个话题很敏感,彼此都刻意回避,即便早在朝中商议过几次,两个人却从未面对面说过心里话。这次既然已经提及了,且孩子也落了地,好像没有道理不去正视了……
官家坦承,说对,“今日你在我面前,我看得见摸得着你,知道你忠于我,忠于朝廷,我对你很放心。但来日你回到陇右,成为一方霸主,届时人心会不会变,我不知道,因此我迟迟难下决断,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有同样的疑虑。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可想回陇右?不要遮掩,不要粉饰,直接回答我,你可想回去。”
赫连颂说想,“我十二岁远离父母家乡,我希望在爹娘有生之年,还有骨肉团聚的一日,我想回去。”
“那么我又凭什么放虎归山,难道仅凭你那庶出的儿子吗?”
这话一出,他就知道情况有些复杂了,作为老谋深算的帝王,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
“官家心里早就有成算了。”他深深看向他,“一个庶子不够,那么官家还想要什么,不妨开诚布公吧。”
官家那张凉薄的脸上,显出一种无情的筹算来,“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将庶长变成嫡长,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将来这孩子也好封嗣王,上京城中只有嗣武康王才有价值,若只留下一个庶子,不能袭爵,平白养在嗣王府,有什么意义?”
赫连颂的那双眼睛紧盯住他,“官家是想让孩子归到内子名下?”
可是官家却不说话了,好半晌方冷冷一哂,“不是自己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这个道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既然想与我敞开了谈,那我也与你说一说真心话,回去和张肃柔和离,扶那个妾室为正室。日后你带着你的青梅竹马回陇右,把孩子留在上京,只有这样,才堵得住朝中悠悠众口,一切才能名正言顺。”
然而赫连颂不能接受,他霍地站了起来,“官家可是在开玩笑?我的妻子未犯七出,我凭什么与她和离?律例上写得明明白白,以妾及客女为妻者,徒一年半,如今官家这样逼我,难道是要让我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
他当然怒发冲冠,因为这横空出世的妾侍,并未分走他太多宠爱,他的心还在张肃柔那里。
官家仍是一脸平静,捶手扫了下膝上褶皱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棋局下到今日,早就不由你我控制了。你的出身,你的处境,注定你不与常人同,这个道理天下人都懂,只有你困在儿女情长中装糊涂,就不必拿什么律法来反驳我了。”
赫连颂当真气急,他没想到,一国之君能因私这样癫狂,想出如此缺德的招数来。
他说:“官家,内子是功臣之后,她父亲还在太庙里供奉着呢,官家却要我无端与她和离,难道官家不怕人言可畏吗?”
官家对他的指控恍若未闻,只道:“这是可以令你我双赢的唯一办法,既然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不是第一天来上京,也不是第一天踏入官场,应当不必我多做解释。”
赫连颂点头,“确实不用多做解释,因为解释得再多,都不能掩盖你觊觎臣妻的实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吗,让我们夫妻和离,留她在上京,这样才便于你日后行事,免于言官谏诤,免于令天下百姓耻笑,你可真是好深的算计。”
话说到这里,表面的平和也彻底被打破了,官家拍案而起,厉声道:“你放肆!口出狂言,难道不怕我治你的罪吗!”但端着,自矜身份,无异于隔靴搔痒。官家早就受够了这种假惺惺的你来我往,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兽炉,指着他的鼻尖大骂,“你仗着朝廷忌惮陇右,仗着我要拉拢陇右,所以你就胆敢夺人所爱,敢借张肃柔试探我的底线。好,念在你我深交一场的份上,我成全你,是你亲口对我说,会一辈子珍惜她,对她绝无二心的,结果婚后不久就弄出个外室来,你还有何可说!”
这番话果然挑起了赫连颂的旧恨,他一直按捺着,没有机会找他理论,如今既然送到门上来,就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遂冷笑道:“官家不必说得冠冕堂皇,你若是个正人君子,就该直接来质问我,而不是借着将我遣到卢龙军的当口,私下召见她。你有什么立场为她打抱不平?你对有夫之妇欲断难断,难道就是为她好吗?你没有考虑过万一消息流传出去,她该如何在上京立足,还是你本就不在乎那些,甚至希望干脆宣扬出去,好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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