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芾挽着袖子,并温仪携同相府数十家仆,为排队的饥民盛添饭食。
斜对面,酒楼上几位官宦人家的娘子摇着纨扇下望。
“作秀罢了,”一名头戴珠钗,蛾眉淡扫的娘子道,“不知是作给官家看,还是作给灾民看。”
“自是作与百姓看的,”另一位娘子于座中笑道,“宰相夫人深明大义,亲设粥棚施粥,可不教人感动。”
听她明显酸溜溜的语气,对面年纪稍长的娘子勾唇:“旁的不论,人家拿自个儿家中积蓄扶灾济民,单这一点便是你等追赶不及的。”
“姐姐怎帮她说话,她夫君打压姐姐丈夫时,也未见她替姐姐说话。”
“傻瓜,一码事归一码事,此为国难,你若于国难时有欧阳夫人这般觉悟,我也如此替你说话。”
“......”
夜色昏黑,施粥棚下,欧阳芾揉着酸痛的肩颈,朝趋步来的婢女摇了摇头,又向掌事的下人吩咐些甚么。
一抹削长如竹的身影驻足棚前,温仪瞥见,捅了捅欧阳芾。
“——介卿。”欧阳芾扭头,眸里亮了一亮。
“累么?”王安石问。
“累是应当的,”欧阳芾微微绽笑,“况介卿比我更辛苦,我哪有资格喊累。”
王安石步前与她贴近,伸手绕过脖颈替她按揉酸涩的后肩,欧阳芾愣了下,随即笑容愈展,直接将头倚在他胸膛。
旁边仆婢各干各的活,全作不见。
“这些交由下人去做即可,无须你亲自操劳。”王安石道。
“可我想做,”欧阳芾道,“百姓饥寒交迫,衣不蔽体,我见了也同介卿一样难过,我不知能为他们做甚么,但知介卿是宰相,我是介卿的妻子,此刻我万不该于家中安坐宴享,闭目塞听。”
手指抚过发鬓,王安石喟叹,将她搂得弥紧。
“尽心即是,毋须勉强自己。”
“好,”欧阳芾应道,俄而补充,“介卿也是。”
罪己诏降下后,短短数日,罢废新法的言论如滔天洪流,一泻而下。
远在洛阳的司马光向皇帝上书,极论新法之失:
“六年之间,百度分扰,四民失业,怨愤之声,所不忍闻。灾异之大,古今罕比,其故何哉?岂非执政之臣,所以辅陛下者,未得其道欤!”
矛头直指“辅陛下者”,未得其道,故天怒人怨,号泣呼天,又细数青苗、保甲、市易、募役、农田水利诸法措置于民之害,建议陛下悉数罢之,还民生息。
其余官员的劄子皆多此类,不一列举。
欧阳芾于家中翻检旧文,发现一篇王安石早年就任舒州时的诗,她拾起观阅,将上面墨字念去:
“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惸......”
“......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乡豪已云然,罢弱安可生。”
“夫君,你在念甚么?”叶氏步入院中,朝茕茕孑立的人影道。
“是老师旧年的诗。”郑侠回头,“老师早年通判舒州,写下此诗,虽非老师平生最好篇章,却包含了老师当年一颗为民奔波请命,不辞劳苦的心。”
“是王相公么?”叶氏轻问。
郑侠颔首,再度忆起白日城门口所见流民凄惨情状:“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突然精神一振,目中烁烁寒光,撩袍往屋内走去。
提笔,浓墨挥洒直下。
一封假作密急边报、马递直送银台司,上达天听的奏疏,连同一卷怵目惊心的图画,在无人预料之下,于四月某日呈至赵顼眼前。
史书载:神宗反复观图,长吁数四,袖以入。是夕,寝不能寐。
翌日,下令青苗、免役暂停追息;
罢方田、保甲法;
三司使查察市易法;
开封府发放免行钱,司农发放常平仓粮......
凡十八事,民间欢叫相贺。
监安上门、光州司法参军郑侠上《流民图》,绘民间灾情,上疏陈新法之害,旦夕之间,人人尽知。
“安上门逐日所见,绘为一图,百不一及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已可咨嗟涕泣,使人伤心,而况于千万里之外哉?”
郑侠如此向皇帝道。
“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
——倘若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起十日内不降雨,乞请陛下将我斩首于宣德门外,以正臣之罪。
新法罢废,宰臣当引咎自辞。
王安石随即递了辞呈,然赵顼按下未允。
三日后,京师天降大雨。
这一场及时的甘霖宛若应验了郑侠之言,新法甫停,天怨便除,人人皆道此为暂停新法之果。
庭院。
王安石站在雨中,院外人声欢呼相贺,隐隐约约。
青袍逐渐浸湿,黏覆于清瘦挺直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接了一袭寒凉,雨脚断断续续落于掌心,氤氲视线。
头顶遮过一方伞幕,隔开沁凉入骨的雨珠。
王安石回首,蜿蜒水痕自清癯面庞滑落。
她又在为他撑伞了。
“这数年来,万人诘骂,我未尝在意过,为求新法实施,也曾一意孤行,不听劝阻,若言未曾排除异己,我自问不敢承认。”王安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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