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取来。程文页脚已有些折损,显然她最近时常翻阅。
这本程文上顾长清和他的那几篇文章被翻折印迹最多,尤其是顾长清的江南逋赋和漕事河工两篇,以及他自己的军务屯田,吏治考校两篇。甚至还被她用笔圈了重点出来,里面夹几张桃花笺纸,上批她自己的感悟体会。
苏问弦放轻动作翻阅,见那笔记别出枢机,立论新颖,他不由一笑。略看一眼,逐渐凝神。
起初以为不过新奇之语,但一细读,却发现句句鞭辟入里,一语中的。
提及河工漕务时,苏妙真极为大胆地标注道:“此人眼光长远,是个人才!自太宗起‘引黄济运’,高宗工部尚书提‘借黄行运’之法,和如今‘避黄开运’,皆是治河保漕的在不同年岁的具体措方……然虽能一时便宜,却后患不绝,皆因河道变迁频繁难料,如何长久?治黄只为保漕,而非清除民害……故河患不绝。”
“窃有三策,拔除根本:一则海运,二则京畿种粮开荒,三则上游治河植树,中下游束水攻沙……然行海运,则需开海禁,造海船,能河粮两便,国计民生均得安稳……如今反对海运者,多为漕河官员,皆因漕河利大,废漕选海妨其私利……”
虽他不太明白河漕上的大事,也知自大顺开国以来,年年治河,年年保漕,两处的官员来来去去高官厚禄,却始终无解。
而真真这短短数百字,已经将漕运河事关系理得一清二楚,又在治河,漕海两处大事上提出具体对策,虽过于激进,却有其道理,和顾长清的“黄运合一”有异曲同工之意。
苏问弦转头看向罗汉床上熟睡中的苏妙真,见她翻了个身,头埋向墙,只留了个纤袅背影给他。苏妙真又蹬掉毯子,苏问弦摇头一笑,起身给她盖好。
坐定再翻几页,是军务屯田一章。见她批注是:“屯田法制败坏,黄册遗落,贵勋侵占军士屯田,致使军士无田可耕,且官豪私役使军士,致使军士困苦劳顿,铤险逃亡……若得营缮,方便商屯,复又百年国运。”
“但终究只是一时之法,根由仍在军户——世袭军制流毒无穷:军官世袭,则武臣子弟仗世袭,不畏罪黜,不惧无才,不习武艺,不爱军士,恣意妄为,御敌则一筹莫展,张皇失措!而军户世袭,普通军士无上升余地,永为下层,为豪强官军驱使奴役,故逃军日多!今清勾愈严,逃军愈甚。长久必危国本,需及早改制……军制陈腐,军士无出头之日,屯田败坏,军士无田可屯,自身难保!”
“向使自身难保,何以保全家国?!”
寥寥数语!
振聋发聩!
苏问弦看到此处,登时抓紧扶手,大力到手指关节咯咯作响。
他眉皱更深。
军务屯田之事他一直留心,当然明白苏妙真这短短几句话里的深刻用意。本朝军制世袭,军队屯田,开国百年,起初的确解决了无兵可用,无饷可发的局面,但承平日久,逐渐废弛,后有,有识之士见微知著,提出整改之法,但高宗起,只行清勾一法。
他留意许久,知清勾和屯田一般,逐渐败坏。也冷眼相看,明白根由所在,从未与人相言,皆因军制同漕河一般,事关国本,甚至更重!
她这短短数言,虽论及军制毫无顾忌,甚为胆大,却是一语破的,让人醍醐灌顶!
苏问弦倏地起身,于耳室内来回踱步,神色变幻不定。
罗汉床上,苏妙真又翻个身,这响动惊醒了苏问弦。
他步到塌前,微微俯身,见苏妙真的小脸虽显青涩天真,可已然是娇艳无匹。他原地伫立半晌,胸腔内好似有海沸江翻,搅动他心绪不宁躁动不安。
倏尔,苏妙真动弹了下。碎落的青丝便拂过她的侧脸,那一缕青丝似弄得她发痒,让她在睡梦中嗯了一声。不知为何,胸腔内的种种翻腾在这一刻骤然平息。
苏问弦缓缓伸出手,替她拨掉,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小瞧了你。”
苏妙真闭目皱眉,哼了几声,苏问弦这才发觉是他用了力,把那雪团儿似的粉脸按蹭出来一道红痕。
其实他一贯在她面前收着力,怎奈她比常人要怕痛爱娇些。
苏问弦不由得一笑:这样娇滴滴的一个人……
复是自悔:真真向来贪觉爱睡,他不该扰了她。
苏问弦收回手,刚要落座,却见苏妙真爬起来打了个喷嚏。毯子从她身上滑下去,她也不知,迷迷瞪瞪地喊着绿意,要玫瑰花点茶喝,又打个哈欠,软糯着嗓子说:“多放点茉莉花干和樱桃干。”
苏问弦瞅见这等情形,笑着嗯了一声,柔声应道:“好。”苏妙真昏昏欲睡,便没听出来是他,仍不放心似的,叮嘱道:“可别放木樨花。”
苏问弦失笑,又应了一声。走向耳室里的多宝槅子,翻检了茶碗等物出来,回身一看,苏妙真又慵懒地躺下去。
她似因不耐烦窗子射进来的明媚日光,用春笋似的纤纤玉手遮挡着眼睛,还在睡意朦胧间,那毯子早滑到地上,带挈得苏妙真的裙子褶皱了一片。
苏问弦迅速取了锡瓶,转到外间,用碳炉上水挑子里热着的水点了一盏玫瑰花茶来,端到内室。
苏妙真听了脚步声,迷瞪瞪地起身,仍是昏昏沉沉的模样。她接过那茶盏,似乎嫌重,推了回来。撒娇做痴道:“绿意好姐姐,你喂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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