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东自然不服气。可等到了京城,他在南苑第一回 遇见与画上人有六分相似的苏妙真,莫名就有两分相信。明明她不善女红,也不会写诗作画抚琴,除开脸和学问外并没什么长处。心道难怪苏慕两家从不来往,原来竟是这个隐情,年少时的错失,便成了多年难解的心结。
次日他调戏苏妙真时,说是见色起意,倒也不全然。他那些年在边地,蒙汉女真乃至朝鲜诸地绝色也见过许多,上手得更不少。这苏家女儿固然是极罕见的美貌,但不至于让他失了分寸理智。
只是另存了一份微妙的羞辱戏弄和嫉妒报复,等着看这苏家女儿哭泣颤抖,羞愤欲绝。然而这苏妙真非但没有畏惧害羞惶恐之色,反而冷冷看着他,倒像是在看跳梁小丑。就在他觉着奇怪时,苏妙真忽地出声,也不知从哪叫来一众姐妹,随后一改那种冷淡镇定的神色,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这实在出乎他所料,女子们被调戏时不该或羞于开口,或惊慌躲避,或以死明志么。怎么就她能边哭边口齿伶俐地说他如何如何冒犯骚扰。最后不但惹得各家贵女们哗然失色,还让他和苏问弦发生冲突。
这些其实都是小事,他也没想过娶那些造作乏味的大家闺秀们,更不畏惧苏问弦,大家都在为君办差,慕家经营多年,远超起落过的苏家。而等慕家得了从龙之功,苏问弦又算什么。但父亲慕誉亲自押着他上苏家负荆请罪。慕少东至今想来仍是心意难平。
再有就是这回,南苑过后,他瞧出父亲慕誉深恨苏观河。陆续知道了些旧事。也的确如此,慕誉在听闻苏观河接下行边使的担子,知道苏观河一定会下死工夫查慕家错处,就开始筹划斩草除根。
本以为要先忍受官高半品的苏观河数年,结果裕王忽然受伤,齐言接手万寿行刺案,慕家由此打听到相关线索。有一位礼部低位官员熬不住刑,讲出当年听说的金陵剿倭之事。那时的金陵知府,正是苏家大房。因知乃是一个良机。就先和景王皇后通气,又和珉王合作,由珉王挑头煽风点火。
最后果不其然,乾元帝虽信重苏观河,有苏家大房的事情在先,有不断弹劾的折子在后,终于没忍住疑心,命慕家将苏观河就地暂押审问。压在慕家的地盘,还怕没手段弄死他们么。
然而没多久又传来旨意,要慕家把苏观河安安全全地护送入京,父亲慕誉仓促之下,要他设兵埋伏苏观河。
然而虽然仓促,辽东却是他的地盘,本该一帆风顺,结果父亲慕誉傲慢糊涂,不但让苏观河夫人拿走一封密信,还放弃了埋伏追杀,转而在内廷赐药里下功夫。
虽是如此,这也该是个不能回转的死局。成山伯府先后失去苏观山苏观河两个主心骨,苏问弦监军于千里之外,伯府牵涉的数件罪名又难容于天子。苏问弦纵然回来,届时证据全消。而一等景王登基,苏问弦再是厉害,也无回天之力。
论理已经大功告成,苏家绝无扭转乾坤的可能。但再度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没放在眼里的闺阁女儿却凭一己之力为父母翻案洗冤,更扳倒慕家。时至今日,慕少东仍觉不可思议。
她居然是誉满天下的安平居士,她居然敢抛头露面的冒死诉冤。
她居然敢质疑天子。
已是未末时分,公侯朝臣诰命贵妇们已经散去许多,但殿内外留着看动静的倒也不少。慕少东看着灵堂前的苏妙真,见其清减了几分,但仍绝是标致,正神色愤恨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慕少东顿住脚步,心想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倒也能理解父亲当初的痴狂了。
苏妙真如今怨恨他又如何,恨不得他死又如何,乾元帝金口玉言留了慕家老小性命,她岂能违逆天子圣意?现下只能要他来灵前执下人礼戴孝赔罪,勉强当解气而已。照样奈何他不得。
男子汉大丈夫,韩信受胯。下之耻尚能忍辱负重,卷土重来,他何必计较一时脸面尊严,不就是哭丧几日么。l等来日景王登基,裕王失势,届时她哪怕再嫁了,他也要想方设法得次手。
慕少东拨正腰边紫玉萧,僧人端来清水,漕政陈宣离得近,顺手接过递与他。他抿了一口润润喉咙,走进灵堂,拿出一副早练好的沉痛愧疚神色,“苏姑娘,少东代慕家上下给令尊灵堂赔罪了。”苏妙真死死咬着唇,拿了白孝布走到他跟前,神色又是无奈又是愤恨,显然定案之后,她也无法违逆皇上的旨意。
慕少东心中愈发轻松,正跪下欲要哭灵,忽地寒光闪过,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女子本是愤恨而无奈的样子,却转成古井无波的神色。他欲要说话,却发现难发一言。刹那间,慕少东眼前走马观花出现了无数画面,有当年的南苑,后来的谨身殿,和她此时的冷淡眉眼。
慕少东低眼瞅着胸前迸溅出的鲜红,忽然明白,方才她的一颦一蹙一举一动都是伪装,再一次,再一次,他又栽在她手上。
……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满寺的宾客们大呼小叫起来,不少人拔步欲要冲进灵堂,好去抢救倒地不起的慕贵嫔兄长。齐言杨世南面面相觑,宁祯扬不住摇头。陈宣转着茄南嵌金珠扳指,他逆光看去,那女子垂着脸,轻轻拔出沾血的锋利匕首。
她一身缟素,青丝如墨,黑白相照间,愈发显得这人颜若桃花。她的侧颜显出玉雪似的透明,沾了些血迹,是要人性命的美丽。“淬过毒的,若有人不小心沾上,那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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