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蓁的心动,始于她第一次进宫随燕家赴宴。
彼时,她和众人一样跪拜在地,恭迎皇家仪仗。待一阵穷奢极侈的队伍流水似的过去后,她才敢悄悄抬头,本想偷看那锦绣交辉的一角,谁知眼里只盛得下一个他。那人气度华贵却不显矜傲,温和的眉目,浅笑的嘴角,堪称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燕蓁呼吸一窒,就是这遥不可及的一眼,从此芳心暗许。
于是自回府以后,她开始频繁与世家小姐走动,为了不错过任何一个与那人有关的消息;在得知燕夫人娘家与淑妃娘娘乃故交之后,不惜忍受燕夫人的怨怼,任由她搓扁揉圆,只盼能搭上线,赌一个与他说上话的机会;为了拒婚周家,更是不顾身体,自导自演了一场苦肉计......
终于,她打探到太子将出席春日宴,于是煞费苦心入了宴席,得偿所愿见到了太子。那晚,燕蓁不仅大费周章制造与太子偶遇,还故意遗落了自己的手帕。
往后,太子的礼物和赏赐便隔叁差五送到燕家。尽管一面之后,太子再未出现,也并未表明过心意,可燕蓁总能为自己找出被爱的证据。
太子今日赏赐蜀绣,她便以为那是暗示,将蜀绣悬挂在床头,尽管那图案连鸳鸯都不是;太子后日送来锦缎,她便猜测是太子贴心为她选的,于是裁了做新衣裳,满心欢喜的等待穿给他看的那日。
恋爱的女人,总能自己骗过自己。
后来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太子妃,然后美梦就像一个泡泡,轻易地碎了。
乔幽之所以决定在春日宴之前行动,因为她猜测,二人成婚的真相,并非全是记忆中那般妾先有意郎后有情。
萧垣生在皇家,本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最终却在皇帝的一众子嗣中脱颖而出,得以入主东宫,协理朝政。难道只是靠多年来积累的重孝之名仁义之道吗?其生母淑妃一族世代文臣,且皇帝一直对朝中拉帮结派之事十分敏感,这个太子之位想要坐稳,若无名正言顺的坚实助力,登高跌重是早晚的事。
因此,萧垣作为太子,需要燕家。而自以为处心积虑觅得良人的燕蓁,才是那个猎物。
每每回看萧垣与燕蓁的相处,乔幽从未找到过一丝一毫爱的痕迹。他永远情绪稳定,温润如玉,将敷衍和周旋包装成真诚的蜜意,让燕蓁在他营造的虚假爱意下步步沦陷,直到失去利用价值。
乔幽若想完成任务,第一步就是要攻心。因为爱,便是让对方将武器对准自己的最好的方式,不费一兵一卒。
“殿下年年来此,孝心可鉴。佛祖定会收到殿下的感召,圆殿下的心愿。”
“便有劳主持了。”萧垣谦逊的微微鞠躬,目送主持带着长明灯去做加持。待年迈的主持缓慢的走远了,方直起身,给了在一旁候着的清风一个眼神。
清风恭敬点头,利落翻身上了屋顶,飞檐走壁霎时不见了踪影。
萧垣负手而立,眉目温和的打量着殿内一盏盏长明灯,随手拿起一盏,倏地吹灭了。一缕青烟向上升起,他勾唇浅笑,儒雅至极,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句道:
“佛祖可定要保佑皇祖母,如这灯一般啊。”
萧垣自阴冷的殿内走出来,路过莲花池时被眼前的画面吸引,不禁停下了脚步。
莲叶成田,一株株含苞待放的莲花中,一少女坐在池边的石阶上,绯色罗裙散落在地,一只手握着一支幼小的莲蓬,此刻正探下身去,似是想用另一只手拨弄水面,如烟的薄纱下是露出的一大截羊脂玉般莹白的手臂。一头青丝从背上滑落了几缕下来,顺滑的黑和莹润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翠绿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手腕,白嫩的指尖在快要触及平静的水面时,一尾锦鲤突然游过,一圈圈涟漪散开。少女似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的手僵在距离水面垂直的半空。
“殿下。”
清风的声音这时从身后传来,也惊扰了池边的姑娘。
少女惊慌抬头,一张羞娥凝绿,腮晕潮红的俏脸正对上萧垣的眼。
他此刻觉得,那池水的涟漪也散在了他心里。
少女见了对面二人,一双水雾眸升起娇怯不安,像林间的小鹿遇上了猎手。未等他走近,提起裙摆便跑远了。
萧垣来到她刚刚所在的位置站定,看见池面上一只绣鞋正飘远,被碧绿的莲叶拦住了去路。想到刚刚少女的羞态,他垂眸轻笑出声,难得的溢出了几分真实的开心。
清风不懂殿下为何笑,只记挂前来禀告的原因,于是道:“殿下,属下刚刚见过江大人了,他让我交给殿下。”话毕双手呈上密笺。
萧垣接过,看完后收入袖中,脸上看不出表情,仍是一派温润的君子模样。他摩挲着手中的扇骨,似在思量。片刻后,清风只听他温声吩咐道:
“天热了,你去这池子里洗把脸凉快凉快吧。”
清风呆住,眨巴了两下眼睛,认命的跳进了莲花池。纳了闷了,自己刚才做错什么了吗?
乔幽离开莲花池后便穿过法堂,来到平安殿,打算为燕蓁的生母供奉牌位。她向来是个细节型选手,毕竟是以这个借口来的,若没留下痕迹,日后万一追究起来,就是在给自己挖坑。于是入了殿门,寻到一小沙弥详细问了供奉事宜,又写下燕蓁生母的生逝日期。
“阿弥陀佛,施主一片孝心,贵夫人九泉之下定感安慰。”
乔幽为加深这个小沙弥对自己的印象,戏说来就来,用燕蓁标志性的柔弱语气,娓娓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我方明白,原来这才是人世间最哀恸之事。”说罢眼眶含泪,鼻尖泛红,惹人怜惜。
“施主,节哀。”小沙弥似有所感,劝慰了几句,见她不住啼哭,贴心的为她腾出空间,关上了殿门,便去取牌位了。
乔幽听人走远了,立刻一改之前的娇弱和哀伤,面无表情的拭去脸颊的眼泪,待最后一丝柔美从姣好的面容上褪去,再睁开眼时,她已从燕蓁的角色中出来,此刻浑身散发着令人惊艳的冷感。
殿外时不时传来的鸟鸣声,为此刻的寂静添了几分禅意。她稍微放松了下来,享受这片刻的抽离,或者说,这片刻做自己的时间。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边踱步边自在的伸了个懒腰,殿中央立了一座比人身还高大的佛像,她停下来仰头打量。这是一座人间弥勒,莲台高坐,金箔加身,慈悲的笑着。
乔幽自言自语:“世人拜你信你,你真的灵吗?”
庞大的金身正俯视着单薄的她,乔幽伫立于空荡荡的殿内,有些怔忡。一想到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赎回自己的灵魂,此刻竟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和孤单。
小沙弥回来的很快,进殿时乔幽已恢复了将门小姐应有的端庄。她供奉完牌位,见天色暗了下来,于是快步离开。
落日的余晖此时洒进殿内,落在一双白色渉云靴旁边,靴子的主人自殿中央的佛像后走出来,一身象牙白对襟外衫一尘不染。男人高大的身影迎着余晖站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气度逼人。
小沙弥忙迎上前,右手立于胸前,恭敬见礼道:“江施主。”
男人微微侧头,但见一张俊脸棱角分明,眉弓挺阔,鼻直似剑,面上喜怒不显。锐利的眼睛此刻看着乔幽远去的方向,万千思绪在霎那间含藏。唯有嘴角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暴露了他此刻心中的兴趣。
“你没见过我。”说罢便出了平安殿。
乔幽匆匆回到轿内,不早也不晚,下一刻燕飞就掀帘入轿,见到宝贝妹妹正乖乖的坐在里面,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可还顺利?”
“嗯,给娘供奉了牌位,今后可以安心睡觉了。”
燕飞揉了揉她的脑袋,正待同她多说几句时,眼睛定在了她的足尖,“你,你鞋去哪了?”
她抿了抿嘴,看着右脚的白布袜脏兮兮的,往裙摆里缩了缩,当下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贪玩去看莲花,不小心掉在了池子里。”说完便直接捂脸,“哥哥要笑便笑吧,别憋着。”
燕飞见她一对耳朵尖儿红的滴血,右手握拳放到嘴边,强忍笑意,调侃道:“无妨无妨,这才应景呢。”见她歪头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不知怎么,不受控制的便倾身上去,有力的双臂撑在她的两侧,嘴唇凑近她红透的耳边,悄悄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今日穿的绣鞋和罗裙是一套的,绯红色。乔幽反应过来,轻轻捶了一下燕飞的胸口,蛾眉倒蹙,欲怒还羞:“哥哥只会欺负我!”
少年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这样的傻事可真不多见!”
乔幽无语,心里暗骂死直男。
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黑透,因丢了一只鞋子,燕飞不肯让她下地自己回去,背起小姑娘往后院走去。乔幽感受着少年的体温,想到记忆中的燕飞,抄家后被流放边疆,燕蓁始终未能见上他一面,每每收到的家书仅有两个字:平安。
“哥哥,你现在还像小时候一样,想当将军吗?”
“当然。就像爹一样,”说到这里,燕飞的眼睛开始发亮,“做个顶天立地,不愧于心的好将军,保护百姓,保护天下。”
“那......如果没法做到呢?”
他故意颠了颠背上的人,无奈道:“对你哥有点信心好不好!”随即又说:“如果不行,那就保护你。保护燕家。保护所有我所爱之人。”
燕飞侧头见她可爱的鼻尖有些泛红,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良久无话后,他的小姑娘突然开口:“那哥哥保护天下,我保护哥哥。”
少年闻言一怔,不自觉停了下来,突然特别想回头去看背上的人此刻是什么表情。一股电流从心尖升起,这种异样的感觉让他有些茫然,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他看着前方二人落在地上的影子,笑着说:“好。拉钩。”
乔幽趴在燕飞的背上抬头望去,天幕上繁星点点,静谧的夜晚此刻却不显孤单,二人就这样伴着月色,慢慢的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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