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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一次岐羽没有走远,她只是坐在哨所的操场上,那架她向往已久的直升飞机下,蜷在影子里,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猫。
    从她的视线看去,雨后的哨所杂乱喧嚣。积水的操场飘着碎石、枯叶、断枝和冻死的秧鸡。士兵们奋力地扫水,忽然一阵强风,落叶、碎石漫天乱飞,士兵们头也不抬,不厌其烦地扫拢。
    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又要被吹乱。岐羽心想。
    果然,又一阵海风吹来,抖落更多断枝。
    看吧,都是徒劳。
    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暴风雨,无论抵抗多少次,都会卷土重来。
    岐羽已经记不清爹娘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一年大雨,雨水掀飞了她的茅屋。阿娘抱着他和哥哥往外冲,梁柱压下来,阿娘把他和哥哥紧紧抱在怀里。短暂的失神过后,她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柔软的肉体挤压着她,令她透不过气。她知道那是阿娘的乳房,有甜腻的香气,她在香气里轻轻喊:阿娘,没有回应,喊阿爹,没有回应,喊阿哥也没回应。
    她分明听见了很多声音,风声、雨声、海浪声、乱石扑打的声音,还有镇上的叫喊和脚步声,唯独听不见爹娘和岐舟的回应……
    她慌了,扯开嗓子大叫:救命啊!救命!
    可谁都没有来,风声持续了很久,谁都没来。
    她一直叫,在浓腻的香气和发霉的海风里大叫,她撕裂了喉咙、扯烂了肺,每一个器官都在大叫,快来人啊,救救我们!可谁都没来。
    谁都没有听见。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躺在温软的床榻上了,婳娘救了她。
    她和岐舟获救了,但爹娘没了。
    从那以后,她就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声音已经用尽。
    婳娘收养了她,喂她喝了很多药,但她依旧说不出话,一直到七岁还是只会吚吚呜呜地像乳猫一样无意义地叫。
    婳娘说,她只是受了惊吓,是心病。她不懂什么是心病,但婳娘曾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说瞎子河边有一种野荷花,会生莲子。她就是一颗莲子,苦在心里。
    她知道火祭是假的,是婳娘亲口告诉她的。婳娘一五一十地教她怎么辨别怪病,用什么草药,哪些用来外敷,哪些碾成汁,在医治无望后,婳娘教她如何用芭蕉叶包裹遗体,带着她火祭,一遍又一遍再她耳边重复:愿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岐羽不只一次想过,婳娘是想教她火祭,可她连话都不会说,要怎么火祭呢?还是婳娘是坚信她迟早会开口说话?十年、二十年后总有一天能代替她火祭?
    真好笑,她嗓子早就烂了!
    她试过好多次了!不会说话就是不会说!
    再说了,为什么要守着这座岛?!没完没了的海腥味,没完没了的暴雨!不管种什么都会被海风吹烂!不管养多少牛都会被淹死!还有一群蠢得要命的自私鬼!她明明很大声喊了救命,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婳娘熬了那么多草药,治好了那么多人,他们却用石头砸她,放火烧她的屋!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娘,没有了岐舟,连婳娘也没了……
    婳娘却将牛角杵交给她,让她替她守着宓沱岛!
    太可笑了!
    一座烂岛,一群烂人,有什么好守护的!
    婳娘说的野荷花,她偷溜进雨林那天,曾去瞎子河边找过,但没有找到。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会生莲子的花,就算有,莲子也不是她,她才没有心里苦。
    婳娘才是最苦的那一个。
    太苦了。
    宓沱岛就像婳娘坠山的那场火祭,看似浓烈,实际上已经崩塌了,大雨一浇,泥沙俱下。
    岛上的人早就疯了,自私、愚蠢、惊慌、野蛮、怯懦、无知、忘恩负义……
    他们逼死了婳娘,逼死了她最后的亲人,最后的念想!
    婳娘还将牛角杵交给她,让她替她守着宓沱岛!
    不,她一点都不想守护!
    守护行不通的,不是吗?
    婳临渊守护过,婳娘也守护过,都失败了不是吗?
    宓沱岛已经染了怪病,长满了烂疮,救不活的!
    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死吧,都死吧!
    六十年前就该死了!
    她偷藏了幽猴的腐肉,藏了很多,她的鞋里、脚趾、脚跟都涂满了腐肉,她要把腐肉灌进每个人的嘴里,看着他们咽下肚,再看着他们呕吐、眼眶发红、长满红疮、流血、眼球脱落、嘴角腐烂,看着他们被吓疯,看着他们相互猜忌、自相残杀……
    她要在混乱中狂笑,不能说话算得了什么?只要能笑就行了!
    大笑!
    或者唱歌!她会唱歌!可以唱好多首歌!唱让每一滴血都畅快至死的歌!
    也许她也会感染,无所谓。如果她感染了,就和婳娘一样从祭坛上跳下去,让树枝割断她的肉体,让肉块碎落在各个地方,也许会有一块和婳娘重叠,沾在同一块崖壁上,或砸进同一个泥洼,或被同一只红隼叼走,咽下肚,混为同一个器官的养分。
    她不怕死后见到婳娘,就算被婳娘骂也无所谓。宓沱岛是禁锢婳娘的枷锁,她替她斩断。
    唯一让她犹疑的——是顾长愿,那个突然出现在岛上,神奇地治好她的腿伤的顾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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