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击,不止前来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处于热浪中心,千万钧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开山平海的巨棍横扫在胸前。
他重重皱了下眉,血液争先恐后从喉咙里涌出来,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视线昏沉下来前,余光尽头是那几个如折翅的鸟儿般横飞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撑着后墙支离的砥柱,感受着体内飞快流失的生命力,懒洋洋地阖了下眼。
说来奇怪,他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存着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从前活得再艰难,狼狈,也咬着一股劲不肯轻易去死,现在临到死前,他问自己,后悔吗。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闭着眼,脑中情形似乎还停留在一个多月前,天寒地冻的二月天,审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扫过来时,姿态无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诉他,救他的人是圣地传人,邺都公主。
彼时,他满眼戒备,浑身是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最多不过一死而已。
那个时候,他不曾想到,一个人,原来不必说什么话,不必做什么笑吟吟的姿态,便可以那样令人心安,依赖,甚至眷恋。
一个月的时间,在妖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寿命中,实在太短了,短得临时回顾起来,那些零碎的记忆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过去了。
可他偏偏愿意为这一个月的温暖,信任,尊重,从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啸着传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没有骨头一样顺着墙边滑坐在地上,鸦羽似的长睫颤颤眨动两下,最后无声闭上。
长风呼啸,残垣断壁的破败间,少年身影瘦削单薄,十指耷拉在膝头,根根血肉模糊,脸微微垂着,脊背仍挺着,像一根在发射前骤然失力的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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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昭王可谓过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热。
他时时关心着今夜的事态,既不甘心就这样将鬼婴舍弃,又不得不顾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缩在府里,最按捺不住的时候,也只派了两个人出去营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给出大量灵宝。
结果呢。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来。
若说鬼婴没救成功只让他缓缓沉了脸色的话,那邺都公主身边的人闯入昭王府这个消息,令他当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过前来传话人的衣领,因为惊怒,手背上绷起根根青筋,他问:人放走没?
没、没。幕僚也被这样的变故吓出一身冷汗,他一边从牙缝里吸着气,一边道:人留下来了,但几位大人都受了伤,还、还死了一位。
昭王听了这样的说辞,狠狠闭了下眼,道:不过是圣地传人身边的一个侍从,一个侍从。他连着念了两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这样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伤人,我昭王府供菩萨似的供着那些人,是让他们来当摆设享福的吗?
这话幕僚不敢接,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等昭王情绪平复下来,才小心翼翼接话:王爷,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谁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扯了扯衣袖,阴恻恻问:你担这个责任,还是本王担?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闭紧了嘴。
闯进来的人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情况?昭王头脑清醒了点,又问:死了没?
回王爷,人没死,剩着半口气,不是从圣地出来的住民,好似是只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幕僚事无巨细补充道:游先生说,此子在昏迷前曾点亮过灵符,不知是不是在与圣地那边联系,又有没有说出咱们王府的情况,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张要他的命,特来请示王爷,要不要连夜审问此子,我们也好提前有个对策。
昭王一颗狠狠悬在半空的心,在听到半妖这个字眼时终于稍微放松下来。
别说圣地传人了,就是尘世中一般的达官贵族,都看不起妖,特别还是只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儿八经受过册封的人族亲王,真算起来,地位不比圣地传人低到哪去。没有谁会为了一只半妖追到亲王府邸要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来了,他死不承认,那位邺都公主能奈他何,强搜亲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要好好审一审。昭王抵着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说着,他一步当先踏出书房,房内两位幕僚面面相觑,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摆摆手,拍了拍软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联系陛下。
这边若真出了什么闪失,别说我们了,就连王爷自己都得赔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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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是被在经脉中一冷一热横冲直撞的两股野蛮力量胀醒的,几乎是在有意识的一瞬间,他的肩骨便出于本能的低低压了下去。紧接着便在左右手腕处感受到了阻碍,那种冰冷的,禁锢的感觉太熟悉,俨然与羲和牢中受刑时别无二致。
他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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