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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经过两人身边时,还用很重的口音说了句话,语气颇有些慎重。萧雪崖听不懂,铁慈翻译给他听:她说等会吃麦饭。
    萧雪崖眼角微微抽了抽。
    他不知道麦饭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碧粳米,香稻、菰米、潍州桃花米这口气似乎是好东西?
    但再好的米,在这里吃
    萧雪崖人生中难得有觉得窒息的时刻,但是他现在看见那窝棚一眼都想吐,更无法想象等会还要在这里吃饭。
    骄傲让他双腿笔直地钉在地上,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转身要走的举动。
    但这样也不行,因为铁慈喊他去帮忙砍柴。
    柴要跨过小河去旁边的山里捡,经过小河上的破桥时,铁慈指着几艘破烂的连个顶都没有的小船,道:有些人家就住在这里。
    萧雪崖看见还有孩子睡在里面,忍不住道:下雨下雪怎么办。冬天怎么办?
    铁慈回答得粗暴简单,找个地方躲躲。
    萧雪崖看看四周,周围十里都无片瓦可遮檐。
    进了林子捡柴,萧雪崖才知道为什么需要他们来,地上实在没有可以捡的柴了,老妇人要走出很远,还要爬到高处才能砍到柴。
    铁慈说柴禾因为是能卖钱的,城里有专门给百姓供柴供水的店铺,早已把方便捡拾的柴禾捡走了,有时候甚至会为了争夺好的水源和林子打起来。
    背了柴禾回去,老妇人生活做饭,旁边一个脏得看不清眉眼的孩子,不住咽口水。
    麦饭好了,老妇人用在水边清洗了好几遍的破碗,小心翼翼地端上来,萧雪崖看看碗里,黑黄色的细碎米粒之间有一片片的皮壳状的东西,看着就不像能吃的,但看铁慈已经面不改色吃了起来,他也闭上眼睛,不看周围,吃了一口,顿时咽不下吐不出,只觉得无数细小之物划过咽喉,带来一阵尖利的刺痛。
    这是人吃的东西?
    这是麦饭,也就是磨麦合皮所制。不过面粉在里头很少,你看见的这皮一样的东西,是麸皮,非常耐饥,就是有点拉嗓子。哦,胃也会不大舒服,毕竟太粗硬了。
    何止是拉嗓子,萧雪崖觉得已经没法说话了。
    往年拼命行军训练导致的不太好的胃,也迅速地抗议起来。
    窝棚里忽然有细细的哭声传出,听着像小猫一样弱,老妇人赶进棚子里,掀开被褥,萧雪崖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小孩儿。
    小孩儿的脸色发青发紫,显然正在生病,老妇人从床头摸索出一个粗粝的黄纸包,从里头倒出一点灰色的粉末,冲进热水里,喂那孩子。
    那是什么?
    应该是向神汉求来的药吧,十有八九是香灰。
    为什么不去医馆看大夫?
    铁慈看了萧雪崖一眼,没说话。
    萧雪崖顿时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他看着那家人,皱眉道:这家的青壮呢?这贫民之地我看见也有青壮,为何不去卖力气干活?
    青壮也不代表能挣到钱。做工的工钱微薄,佃农大部分的粮食交给地主,余粮熬不过冬,遇上水涝旱灾虫灾,就得逃荒。便是年成尚好,还有各种徭役杂役赋税,更不要说地方官府应对朝廷下发的各种加赋需索而层层进行的盘剥。铁慈道,比如以往太后以皇帝圣寿名义要求各地上贡的生辰纲,比如这两年为了给南粤水军造船,朝廷增收了南地数省的税赋,各地在田租商税已经不堪重负的情形下,不得不巧立名目,增加税种,有的地方设水赋,喝水要交税;有的地方设不嫁女税,大龄不嫁之女要交税;更有僻远州府,比如黔州西州这里,生下来有落地捐,娶妇有新婚捐,死了有棺材捐,种树有植木捐,养鸡鸭鹅猪有牲畜捐,看戏有戏捐,妓女有妓女捐,和尚有和尚捐
    萧雪崖僵住。
    他木然立在风中,忽然成了一座冰雪雕像。
    铁慈的声音,平淡却如魔咒一般,响在他耳侧,如炸雷一般。
    收来的钱,被次辅转拨去了南粤大半,全力支持你造船,才让你在短短一年许的时间内,造无数当前最先进的战船,飞速扩充南粤水军。然后,这些百姓的血汗钱造就的船只,被你拿来打区区一处水盗,连环船子母船像不要钱,一会儿撞一只,一会儿撞一只。
    萧雪崖还是没说话。
    他脸上像戴了面具,连最细微的表情都没了,眼珠子极慢极慢地转过四周,掠过低矮的窝棚,泥泞的道路,缺耳的陶锅,乌黑油腻的被褥,破烂的衣裳焦黄的脸,生病的喝香灰的孩子。
    而无数高桅白帆,漆光油亮的战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然后那些高桅白帆,漆光油亮的战船下一瞬燃起熊熊大火,和敌船同归于尽。
    铁慈凝视着他的表情。
    萧雪崖出身太高,注定了他的眼眸永远不会垂落世间。
    他心无旁骛,眼底只有军队和战争,却不知道军队如刃,大多时候只该横在胸前,用来震慑侵略者。
    他也不知道打造一柄利刃,需要身后的国家百姓付出和承担多少。
    她想要的,是心存百姓,坚守雄关的将领,而不是穷兵黩武,野心勃勃的凶器。
    她不会因为他是萧家人就放弃努力,正如她相信萧雪崖也不会因为是萧家人,就放弃睁眼看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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