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是我说的,是我告诉了太宰你在哪里,请你……”原谅我。
中原中也停顿住了。他说不出口。请原谅我这种话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在进门之前,他还想着如何对芥川道歉,如何展示自己的诚意,但在切实看见芥川的状态之后,他顿觉自己无法将那些话语说出口。
“您来看望吗?”芥川龙之介面无波澜地问着他,眉目皆是一片死水,“我很感动……樋口花了钱请人来照顾我的日常生活,但是那些人在发现我渐渐没钱了之后就离开了……所有人都在期待我死去,您却愿意担心我。”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中原中也上去扶着他,皱着眉头劝着,“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好吗?答应我,不要不吃饭,也不要一口一个死,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
芥川龙之介坐在床上没有丝毫动弹,只是用一双空洞的黑眼睛看着他。那深如崖渊的虹膜把中原中也的灵魂都吸了进去。他倍感惊悚地打了一个寒颤,机械地扭动着自己的脖颈,将不敢置信的目光缓缓移向芥川那毫无动静的双腿。
“不,不会吧?”他支支吾吾地呢喃着,笨拙地堆起嘴角与眼边的细纹,形成一个可用难看来形容的微笑,继而更加用力地盖合双眼,唇梢向上几乎是颤动着咧开,以示他笑出来是有多么艰难,“不会的……芥川,你对我开这种玩笑能有什么好处!”
芥川龙之介对他激烈的反应毫无回复,平静地看着窗外:“骨骼碎裂,神经受损,无法恢复,实在是没有办法。如果能用钱解决,在下也不至于苦恼到现在。”
“我……”
“被子弹以五百七十米每秒的速度穿出了身体,太宰先生连续在那里打了两个洞,出弹伤口直径已经超过了十厘米。幸好不是打在头盖骨上,否则我的脑袋都会被削去一半。真是太好了。”
“别说了。”
“罗生门在我昏迷的时候被扣留了,他们只允许我穿病服。我不喜欢这样。如果可以的话,能够拜托前辈帮忙买一架轮椅吗?钱……说来可耻,在俄罗斯的时候就存款无几了。樋口一直以来都过于费心,我不想再打扰她,也希望您不要对她说起关于钱的这件事。”他吃力地支颐展颜,嘴角弯起微不可见的弧度,笑意从眉角漫到眼心,“以后一定会加倍偿还给您的。”
中原中也再次审视那双黑眼睛,期待着那里能出现哪怕一丝对人世间的眷恋,只要一丁点就可以了,只要还留有那么一丁点对生命的垂青,他就会拼尽一切把芥川龙之介从绝望的边缘救赎回来,无论付出什么。可是无论他如何去挖掘去观察,那里也不会再出现生命的色彩了。
芥川龙之介的童年时代在贫民窟里孤身一人,苟活于凡尘俗世,在孤立无援中一天天以泪洗面,少年时代则依旧光着脚踩在满是玻璃渣的坎坷旅程上面永不结束,甚至也从未开始,只剩下一个没有任何道路可以通向的出口,垂影孤怜冷暖自知,现在他已经快连战斗下去这一价值都要失去。芥川龙之介可能是真的活不长了。中原中也这才明白。
“我先去帮你借一借医院的轮椅吧。”中原中也认命地说道。
“谢谢。”芥川龙之介在他关门之前,一直用毫无波动的死寂目光看着他,口吻冰冷,“能遇见您真的很荣幸。”
这双黑眼睛曾经对人间万千尘世百种都无差别地投出至真至极的凝睇,无论是敌是友,在那双眼里都会得到一抹清澈分明的倒影。若干年前,中原中也还记得,他分明还用这双黑眼睛对自己投来动人眼神,并在那张俊脸上弯起一抹毫无阴翳的笑,说,能遇见你,真的很荣幸。自那以后,中原中也再也没有看见过那种幸福的眼神在芥川龙之介身上出现过。这双曾因与中原中也相遇而散发出万丈熠辉的黑眼睛早已黯淡,就连取而代之的顾楚与疲倦都如潮吞中聚敛的泡沫,也只是开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涟漪,随后便在愈发滋生的淡漠与轻生中泯灭垂落了。
“那一天,整个世界都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通信室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芥川龙之介在把手搭上轮椅时,这么对中原中也说着。
中原中也扶他的手顿住了一瞬。
“你打算去哪里?”
“想出去散散心。”
“不要说梦话,好不好?你现在出去实在太危险了。”
“好吧。我去看看风景就回来了。”
中原中也跟着他笨拙的背影。
芥川龙之介走到门外的阶梯口,低下头半晌,慢慢用右手转动轮椅,想滑下这几阶小楼梯。他纤细的手指不断颤抖,操控方向时偶尔会调反,于是又吃力地倒回来,顺着刚才的方向继续前行。又一次卡在阶前时他犹豫了。一旦摔下去,后果可能比较严重。但是他还是决定滑下去,只不过这次轮胎磕到了扶手底端的基石。先是震动了两下,再是长达三秒的颤抖。他想后退再绕开,找准正确的路线。在几次左右方向不断摇晃后,终于退了回来,然后绕过了可能磕住轮椅的建设物慢慢往下滑。
可惜的是他操控还是失误了,毕竟他从来没有去了解过怎么使用轮椅,甚至可以说他只是听说过轮椅这个名词,换作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的。轮子一撞上阶角马上向侧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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