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今模糊的意识渐渐被拼凑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的气味,她试着抬了抬眼皮,入目却只有一片暗红色。
楚不孤、纯钧、太上剑境、剑心……这几个字不断在她脑海中出现,她一时有些想不起,只能下意识在黑暗摸索着。
她试着用手撤下遮去自己视线的东西,布料柔滑的质感拂过指尖,握在手中时,她才发现是个红盖头。
她粗略地打量四周。
这里是……婚房,一旁朱红的衾被上绣着鸳鸯,十样锦的罗帐,相思烛燃得正明……
这是她和谁的婚礼?
门扉被人推开,属于男子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芷月。”男子轻唤道。
“景辰……”几乎是本能一般,祝今今喊出了他的名字,她看着熟悉的脸,却觉一切都很是陌生。
“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他笑了笑,澄湛的眸底都是欣喜。
清俊的面容逐渐靠近,祝今今却无由觉得有几分恶心,避开脸,用手将他推开了一些。
“怎么了芷月?”他关切地问。
祝今今如鲠在喉,只吐出几字敷衍:“我不舒服。”
“可是伤口又疼了?”他望向她的眉目温柔,乍看还的确会让人以为,他对她很是深情。
他沉吟片刻,又似是愧疚道:“抱歉,当初我并不知道……丹霞真人故意陷害你,是为了有借口让你与白师妹换心。”
“如今魍魉之心已除,明衍宗的孽党也都被天门抓获,你我之间……当年的事,是否也可以放下了?”
放下?如何放下?
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伤痛,他竟然要她这般轻易便放下?
祝今今心头涌上一阵悲怆,她将盖头丢在地上,朝着云景辰撕心裂肺地大吼道:“可若是当年你选择信我,茗樱也不会因为变成魑心的容器,落得个枯竭而死的下场!”
当年的事情桩桩件件浮上眼帘,她抬手朝云景辰挥了一个巴掌。
云景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似乎全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恨自己。
而祝今今也觉得,这一巴掌,也消除不了她心中的一星半点恨意。
“云景辰,你从来只爱你自己!茗樱她那么善良又那么信任你!她以为自己当真能治好心疾……”
可魑心,需得用至纯至净之人的躯壳供养。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我会被挖心,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早就没有了……更不知道!她的亲祖父!在她尚在襁褓之时!便用她的身体做魑心的容器!只为自己的长生不老!”
她说完这一切,已是满脸的泪水,心下疼痛难忍,却又有释怀的感觉,就好像她等了好久,终于能无拘无束的说出这些话来。
“我爱你时你觉卑贱,从不肯信我哪怕一次。当我在死生间走了一遭后不再爱你了……你却又跑来告诉我,当年一切不过是你被人蒙骗……”
被、人、蒙、骗,她念这几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构陷我的不是你,剖心的不是你,推我下山崖的不是你……所以云景辰,你便一点错都没有吗?”
“你以为我爱你所以你对茗樱好我便会嫉妒,我嫉妒她所以陷害她,我嫉妒她所以逼死她……云景辰,你有没有想过,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说着说着,竟是忍不住讥讽地笑了起来。
“我与茗樱之间的情谊,怎么会因为我对你的爱可以扭曲的?你还真当自己奇货可居,是个女人便要为你争抢么?爱是信任,是坚定的选择,你不信我,从不信我……云景辰,你爱的不是我,你从来只爱你自己!”
她字字掷地有声,看着云景辰,像是在回答质问他,也像是在回答自己质问自己:“云芷月她爱你没有错,她错在不够爱她自己!这世上没有哪段真挚的感情,是需要女子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卑微讨好,甚至自我伤害,只为求对方一个回眸的——”
“而我已不是云芷月,我是祝今今!”
“祝今今……”云景辰冷笑着,玩味地念出这几字。
看着她激动的反应,竟也捂着眼,失控地疯癫大笑出声来:“你有她的身体有她的记忆,却认为自己是祝今今?云、芷、月,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第一世,你因爱上我而偏离神意,失去天香一族的心后不过十年便逝世。神明怜惜,见你神魄游离在阴阳两界,便将你送到千年后修养神魂后,再回溯时间,把你的神魂重新放回肉身之中。”
他笑声渐止,讥笑着吐出极为残酷的字眼:“你当真以为自己是祝今今?”
“那不过是你的神魂,在五行之外,做的短暂梦境罢了!”
五行之外的短暂梦境……
原是如此,那她所拥有的一切记忆和微妙的失衡感,便都可以解释了。
他说的这些,祝今今其实早就隐隐约约有所察觉。芜烟口中的回溯,以及他曾说过的“若是由我来开口,那可太过残忍了。”
这倒愈发让祝今今明白他对云芷月的感情。
到底是对谁残忍啊……他那么爱云芷月,可她却不能再将云芷月还给她了。
二人默然许久。
祝今今再次看向他时,已全然冷静下来,雪青色的眼眸似点了星,笃定又清明。
“……那又如何?”她笑了笑,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有得知一切真相的释然感。
她曾许过愿,所能重来,她绝不会再做云芷月。
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重要的不是我是谁,而是,我认为自己是谁。”
她曾热烈而深切地喜欢过你,但在今后的岁月里,她会更爱她自己。
周遭景物逐渐消散,二人站在一片剑冢之上。那剑意化作雨,伴着轰鸣的雷声铺天盖地淋漓而下。
祝今今浸泡在雨中,却笑逐颜开。
真好啊,她挣脱了束缚,自她成为祝今今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云芷月了。
云景辰站在雨中,他也在笑,雨水将他的发濡湿,大红的喜袍在灰蒙蒙的雨雾中变成褐红色,他唇角扯着勉强挤出的笑容,水珠从他额角滚落,看着很是狼狈。
“如今,你能从这宿命中脱身了。”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而我,却还要继续做一枚棋子。”
祝今今早已释怀,自也不会在乎他如今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心情,与她开口说这些,只自顾自道:“我曾为追赶你而拼命修行,学习剑术,后来我发现这一切毫无意义。”
雨水渐熄渐止,曦光透过层云,照亮祝今今眼前的道路。
她手中灵气凝聚,逐渐幻化出一把剑。
“你永远不会珍惜拥有的东西,如今,我已不再喜欢你,而我曾为你所习的那些剑术……眼下,我所用它挥出的每一剑,都是为了,我自己。”
眼下,我所挥出的每一剑。
都是为了,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