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婉容跟着小非走了许久,周围纯白的一片渐渐开始发红。
或许是在幻境中的缘故,她总能听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心声。
“你也听见了么?”
“当然。”小非点头,又笑了,“一直在碎碎念呢。”
濯丽泽不愧是幻术方面的大能,即使被禁术束缚在这里,仍旧能听到她清醒的心声:如此人才,若是能为春时宗所用……
“她真的对宗门很执着啊。”荆婉容感叹道。
被那些礼教迫害过的小非轻哼一声。
随着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红,那些细碎的话语也渐渐消失。小非站定在前面,荆婉容也跟着停下。
这里是醉春楼的那间房。红色的纱帐和床幔还挂着,桌上的红烛幽幽地吐着白烟。
熟悉的景物让荆婉容一愣,小非却没什么反应,带着她直直地穿了过去。那满是红色的房间便渐渐消失在两人身后。
“要带我去哪里?”
“你还记得上巳节的事情吗?”小非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当然记得。”
荆婉容说完,就看见了眼前那棵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的桃树。
虬结的粗壮树干,压弯了枝条的艳丽繁花,挂满了树的、随风飘动的祈福带。落英缤纷的树下,小非背对着自己静静地站着。
漆黑的夜幕中月明星稀,周围隐隐约约响着女眷戏水的笑声。
这是那一晚的景象。
“好逼真……”荆婉容惊叹道。
之前的幻境都像是在看戏台上的表演,虽然还原,但始终都没有这般身临其境的体验。
小非转过头来,脸上的粗糙的鬼面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荆婉容踮脚摘下了他的面具:“这还是我那晚给你买的,没想到你戴了这么久。”
小非笑道:“谢谢大人。”
荆婉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呢?帮了我那么多忙还想做无名英雄。我是该叫你小非,还是阿遥,或者斐珧?”
“都可以。”斐珧一点都不意外自己的身份被戳穿,或者说他根本没打算在荆婉容面前掩饰太多。
“大人还敢装成元修文的女儿,这才算大胆呢。”他又笑眯眯调侃道。
荆婉容脸一红,随后想起了那些事,脸色又难看下去。元修文……
她摇了摇脑袋,换了个话题:“这里是幻境的出口么?差不多就告诉我禁术对你有什么影响吧。”
“……”斐珧仰望着挂在桃树上飘舞的无数红色祈福带,淡淡道,“代价就是……我将永远地留在这里。”
荆婉容陷入久久的震撼中,好一会儿才道:“那你的身体……”
“现实中的么?早就和这个幻境融为一体了。”禁术不可能只掠夺修士的灵气或者魔气,多多少少还要献出其他的东西,更别说斐珧造出的这种高阶幻境了。
荆婉容忽然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那,这个幻境,能够持续多久?”
“最多不过一天。这么说来,我刚才的那个‘永远’,用得好像不太对呢。”斐珧脸上还挂着轻佻的笑,紫琉璃一般的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交错着展露着它主人内心的矛盾。
荆婉容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摩挲着,他脸上的苦涩消退了些,回握住她的手。
“大人,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是什么?”
斐珧牵着她的手向上摊平,一些颜色粉嫩的桃花瓣随风聚集在她手心,柔软的触感让她微微蜷起了手。紧接着,一张红色的布条从树上飘下,缓缓落在她的手上。
斐珧把它翻过来,上面空白一片。荆婉容认出来,这是自己那时挂上去的祈福带。
他把它绕在荆婉容的左腕上,打了个精巧的小结。
荆婉容微微屏住呼吸,斐珧离得极近,她清楚地看见他微颤的羽睫,和抿着的唇。
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些,荆婉容紧张地闭上眼。
她很快听到对面人的轻笑,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脸上,接着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了下,转瞬即逝。
荆婉容睁开眼,斐珧正低头看着她。
“说实话,我没有想过你是修无情道的。”他顿了顿,“不过现在想来,也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荆婉容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盯着她头上的花瓣,缓缓道:“我们所痴缠着的情爱,在你看来大概是愚不可及的吧……”
“……不,倒不如说,之前不懂这些的我才是愚钝。”随着修为的增长,荆婉容已经隐隐约约悟到了些许无情道的本质。只是她的意识像是被一层薄纱蒙着一样,始终无法真正地触碰到所谓“大道无情”的内核。
荆婉容有些不忍地伸手去探他的侧脸:“而现在,我也没能完全懂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抉择。不后悔么?”
斐珧一愣,痛快地笑起来:“大人,我现在大仇得报,佳人在怀,正春风得意呢。”
元修文从最绝望的幻境中清醒过来,一时半会还没走出那种恐怖的心境,捂着被霍英慧捅穿过的伤口不停喘气。
他按着伤口呆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里早已愈合。只是她剑上无与伦比的霸道剑意,给他留下了至今难以痊愈的暗伤。
一直以来,小非给他创造的都是他和霍英慧两人之间温馨甜蜜的点滴,从未触碰过那件事。因而沉浸在回忆中的他都差点忘记了,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元修文扶着墙起身。
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办法做到放下。
意寂宗那边的人应该不久之后就要过来了,在那之前,他还有事找水棠。
元修文最终站定在小非的门前。水棠的气息隐隐从那里面传来,混杂着一股非同寻常的熏香的味道。
水棠躺在地上,发髻上银簪散乱,早已死去。元修文漠然地抬手施法,将她的身体转移到原本的房间去。
死掉了没关系,见到霍英慧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就好了。
小非却不在他自己的屋里。还有……元修文大步走到桌前,一把拎起了倒在桌下的人。
正是荆婉容,这个假冒自己不存在的女儿的蠢货。
她现在双眼紧闭,大概也是沉浸在某种幻境之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元修文心下略微遗憾这个继承了自己研究的假货,但手上却毫不留情,直接贯穿了她的腹部。
被他掏出的那个硕大的血洞汩汩地往外淌着血,胃袋和肠子都掉了出来。
元修文收了手,转身便往外走。显然小非是背着自己动了什么手脚,不过他不在意。毕竟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角落里,一双鎏金色的兽瞳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荆婉容往前走了一段,周围白茫茫的一片让她心下不安。
她回头,那巨大的桃树早已消失,远远地只能看见斐珧坐在醉春楼那间房的床中央,红色的纱幔垂在他两侧,一动不动。
他尾端泛着墨绿的长发斜斜束着,艳丽不可方物的脸上,绛紫的眼里看不出情绪。
她想起两人初遇的场景,他作为美艳惹眼的花魁在街上由众人簇拥着,而她隔着客栈的窗远远地望过去,立刻便被他与媱娘极为相似的眼睛吸引了。
荆婉容站住了,她看见斐珧也在盯着自己。她不知道他看着自己的背影渐渐远去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觉得他这自虐般的举动让她寸步难移。
幻境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了,黑洞洞的一片,与纯白的幻境空间对比鲜明。
荆婉容对他摆手,示意他不要看着自己离开。
斐珧轻笑,身处在他的幻境之中,荆婉容立刻被点明了他的意思:不要回头。
“……”荆婉容转过身,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她左腕上的祈福带的线被抽了出来,另一端落在斐珧那里,两人之间扯出了长长一段红线。
跨入那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炸开。荆婉容在迷乱的桃花瓣中努力地睁开眼睛,同时感受到了幻境主人的种种情绪,憎恶、疯狂、杀意、不舍……以及痴恋。
她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痛楚,左手腕仿佛被火燎一般,她下意识地捂住那里。
原来自己祈福带的红丝线已经尽数被抽了出来,现在她手腕上空空荡荡,只剩被勒出的一道淡淡红痕。
等到元修文的气息彻底远去,荆婉容才睁开眼睛。
她连气都喘不上来,还没从斐珧那里回过神。余光瞥到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肠子,荆婉容隐约察觉到发生了什么,无力地去摸自己的玉牌。
没关系,丹熙熙答应了自己会送寒草炼成的丹药过来,吃了那个的话……而且从元修文方才那副去办事的样子来看,他应该接下来不会出来碍事……
只要联络上丹熙熙……
荆婉容将自己身体里最后一点灵力注入玉牌,祈求着对方的回应。
可是那块玉牌却如同死物一般,无论吸收了多少灵力,都没有半点回应。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么?
荆婉容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无力动弹,她万念俱灰,默默地等待着死亡。
早知如此,还不如和斐珧一起在幻境中破灭……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时,一只爪子搭上了她的身体。绒雪浑身裹满了不详的咒文,给她输了点灵力暂时止住血,随后它身上的束缚又收得更紧了些。
“真是的……没了本座,你要怎么办啊。”绒雪现在说话都费力,“元修文刚刚来过了……本座的束缚离他一近,就完全动不了……对不起,只能这样稍微给你止点血了……”
荆婉容鼻子一酸。
绒雪依恋地靠在她身边:“你离开雪华山的时候不是拿了寒草走吗?快点吃掉它,应该就会好很多了。”
“……没有。我现在没有……”荆婉容呆滞地看了许久天花板,才艰涩道。
绒雪一愣,怒道:“那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
它忽然又泄气了:“算了。谁让本座选了你做主人呢,真是造孽。”
荆婉容微微侧过头去。
绒雪明显也被咒文束缚得很痛苦,它毛绒绒的雪白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它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金色的竖瞳紧紧锁在她身上。
“你知道,元修文想挖本座妖丹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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