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觉得不够诚恳,又道:“但我是真心想习武,我什么都愿意练愿意学,一次不会,我可以花上十次、百次的时间,还望老爷指教我这愚徒。”
周藏晏瞬间悟了,原来小孩是担忧资质驽钝,会让自己产生嫌避之心,又或是出言孤傲,坏了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象。
老实说,周藏晏对高泞的喜爱远超他人想象,除高泞生得喜人外,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小巷中萌生出的浓烈保护欲,虽然这都并不是周藏晏心中宠溺他的主要原因。
那是一种还报和救赎。
且他剑法虽不成熟,却也将形学透了,肢体内力亦是可塑,高泞实是妄自菲薄了。
“剑谱是寻不回了,我也不可能重新写一册,”周藏晏说,“我一招一式教你,若有不明之处,当立即提出,不得拖矣。”
高泞的心本寒了一半,却又立马惊喜难已,“多谢老爷!老爷费心教导,高泞没齿难忘!”
他笑了,就如那夜知晓得中玉石一般喜悦。
若不是在校场,周藏晏真想抱抱他,抱抱这个被现实磨平稚嫩的孩子。
高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没有习武的天赋,他自认只是悟性高,学得快,初学后也只是学了个五、六成,其中奥义并未参透,可在外人眼里却造出了天姿灵敏的错觉,不止武学如此,诗书亦是。
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花了多少日夜去将那些内容刻进脑内,成了人人口中的翘楚。
他自小就知道勤能补拙,或许也是他的一种天赋罢。
接下去的时间里,高泞大多都是在校场过的,周藏晏似乎是为他延长了停留的时间,不曾有离去之势。
在校场时,周藏晏导他;府内,周藏晏调他贴身服侍,方便时时抽查。
见高泞记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练他内力,时不时与他过几招。
后又赠他一册自认易懂的武籍,其中含括了内力调息和一些基础身法,高泞练着练着也是较之前更得心应手,两日便将那本武籍参透,面对周藏晏的抽查亦是轻而易举。
渐渐,他对此也是更加兴致勃勃,一路下来发现武学剑法亦有许多可考之处,以往只觉此野蛮肤浅,等轮到自己参了,才知晓其中精妙。
而后,周藏晏竟给他开了书阁,书阁内藏书丰富,常见的不常见的都有,高泞便将自己没日没夜地浸在里头,忽视了圣贤礼教、拂过了名家篇章,他的眼中只有一册又一册的武籍。
清粤之上,他被迫翻阅兵法消磨,如今却唯武籍不读,人生便是如此难料。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料不到的,总有人替他料到了。
高泞学得投入,几乎餐餐与周藏晏同台,数月过去,惹了几人不满。
最初不满的是杨宿有,高泞原本干的就是细活,孙夫人也不知为何时常给他送食,他本就不喜高泞,他眼中的高泞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娇贵“少爷”,没有贵人的命,却一身贵人病。
说话也不讨喜,要么不言不语,要么一张嘴便是些听也听不懂的东西,总而言之,杨宿有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
这一日日消失,活也不干,终日不知去哪鬼混,还能和老爷一齐用膳,杨宿有的妒意便愈发强烈。
甚至有一日候在卧处等他归来,高泞的身影从黑夜中浮出,面露疲惫,杨宿有正想教训他几句,高泞却径直与他擦肩而过,视他为无物。
杨宿有为此气了好几天。孰知那日高泞一口气读了两册书,又照著书上瞎比划了半天,最后竟端著书在书阁里睡了两个时辰,黑夜中睡眼惺忪,脑内想的亦全是书中的内容,根本没有注意身边出现了谁。
后来,齐福也不悦了,但也只是小孩没人陪着玩,闹的。
高泞将玉石换了芝麻烧饼,又留了一颗,加了些钱请人串成吊坠,齐福看了满心欢喜,似是瞬间就使得脾气消散一空。小孩闹归闹,但也好哄。
有时高泞看着他,心中满是羡慕,早几年自己也是这么闹腾,想要什么一哭就有,就是犯了错,只要爹娘看到他拧成一团的眉毛就立马收了教训的心。
齐福过的普通,但却是院里人人钟意的老幺,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是不是也会拥有这般肆意妄为的权利?是不是还能在爹娘的怀里撒泼胡闹,转眼又喜笑颜开?
他将齐福当成了自己,当成了原本的自己。
还有一位,是高泞自己猜的,毕竟天天占着周藏晏的时间,周藏晏也为了他移到书房用膳,孙昭念多少也会有些不满。
但这也不算是空穴来风,有一次孙昭念来书房寻周藏晏,正好撞见他俩一齐用膳,桌边还开着剑谱,孙昭念始终笑盈盈的脸立马沉了下来,虽然只有那么短暂一瞬,却也被高泞捕捉。
自那以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孙昭念。
高泞总觉得孙昭念不如面上那般友善,周藏晏对他的好很真诚,孙昭念对他的好却总是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还有一些与杨宿有为伍的小厮,时不时便在他面前冷嘲热讽几句,高泞也不愿劳神于此,时间一长,五感对外界的屏蔽阻隔倒是愈发熟练了。
落叶摇曳,雪散冰融,又临暖春,偌大的府里,没有人知道高泞又大了一岁,也没有人知道林绮云和高廉清已经去了一年,一切只有他自己知晓。
过年时,齐福问他为什么不穿艳色新衣,他只是看着镜中的一身素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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