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确有一块漏了,那是很小的一块发霉的木头,因为大雪融化而起了水珠,正缓慢地朝下滴落。那是一块以何桑的眼神,不应当能看见的小小缺口,可他还是看见了,他与阿箬记忆中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儿一样,便是临死前想的还是她与何时雨。
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痛彻心扉的离别悲痛,可阿箬还是酸了鼻尖落了泪,她如以往半夜睡不着起来偷偷哭时一样,在这个深夜里将为何桑流的泪,全都落光。
何时雨听见了动静,醒得很快。他瞧见阿箬趴在床边哭,又瞧见何桑干瘦的身躯深深吸下去的腹部,手脚发寒地拉起了阿箬,用屋子里最厚的那床棉被铺平地盖在了何桑的身上。
如何桑自己所说,他说他大约是看不到这个世界柳暗花明的那一日了,而他正死在了雪融之前。那一年春来,大雪融尽后,入目所及满地都是柔韧的青草,柳树抽芽,杏树开花,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是如阿箬这般年龄长大的人,都不曾见过的缤纷的色彩。
阿箬与何时雨找了个当时花草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将何桑埋下了,二人合力寻了块石头,自己刻字,寥寥几笔,也未写下何桑行医生平,只是立碑人那里,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这便是不曾遇见过寒熄的,何桑的一生。
而阿箬与何时雨,也将沿着这一条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路,走完此生。
从她决心不入岁雨寨,决心不再遇见寒熄时,她与寒熄的一切缘分,似乎就断在了岁雨寨分崩离析的刹那,断在春暖花开之后,断在她将与何时雨离开此地,寻一个人多的城镇,自此安心生活之时。
应当不会再遇见了。
阿箬与何时雨临行前,一并到了何桑的墓前,答应他他们不会走远,必定逢年过节回来陪着他。
阿箬望着墓碑上的字,每一次看见,每一次提醒她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何桑了,没有那个从小将她带大的老人了。
应当……真的不会再遇见了吧。
神明大人。
这一次的结局,是阿箬拼尽一切换来的,即便她有不舍,有痛苦,有求而不得,可是她没有不甘心,也没有遗憾了。
离开何桑墓前的小路旁,各长了一株桃花与杏花,正在盛放,小小的枝丫上也没开几朵,可风一吹,飘零的花瓣却如雨下,纷飞过阿箬的眼前。淡淡的香味传来,有些熟悉,熟悉到她心尖传来刺痛,可味道终是差了些许。
何时雨说,他前几日碰见了几个人,那些人都要再往南走。他们说南边的小镇多,南边的花草树木也多,沿着青云江便能瞧见许多城镇,城镇里还有一些百年氏族,他们可以暂住那些人死了又空着的房屋。
皇帝早些年就没了,如今又有人推了一些世族大家,只要能说出治世之道的,便可奉为王位。
那些都太遥远了,也与阿箬无关,眼前她与何时雨只需找个有人气儿,有烟火的地方,重新开始。
离开枯林的何时雨是鲜活的,他也从苦难中过来,如今终于有熬出头的趋势,他亦起了期待,期待未来……更好的未来。
“他们都有名字,我也有名字,以前是看不到世道的尽头,眼前一片大好,阿妹是否也要起个名字?”何时雨问阿箬:“你想如何起?还是要阿哥帮你想?”
他的名字是何桑起的,因为他与何桑遇见时已记事,知道自己也姓何。
他想他与阿箬是一家人,便一同姓何,姓氏倒是不用想,只是名字还得好好斟酌。
阿箬又被叫了十多年的“阿妹”,这一回却要拥有名字了。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望向前方与灰暗交接的青绿色,轻声道:“我叫阿箬。”
“箬?”何时雨问:“哪个箬?倘若之若?还是弱水之弱?”
“箬叶之箬。”阿箬抿嘴。
“何箬?”何时雨问。
阿箬顿了顿,她此刻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那些凌乱的、纷杂的、却又清晰的充斥着她的脑海。她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还能再贪心的求一点?只求一点点……
她甚至尚未下定决心,说出的话却比心意坚定。
“寒箬。”阿箬道:“我想姓寒,寒月之寒。”
若她也能有个姓氏,便叫她再胆大妄为一回,她的名字是他起的,姓氏……也不做他想了。
何时雨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阿箬深夜未睡,独自坐在木屋前的小院子里,身上披着暗淡的月光,小声抽泣,手指于地面写下的那个名字。
那个她从未提过,却像是被她印在了心上的人。
“寒箬……也挺好听的。”何时雨道:“阿箬可想过我们若找了个安生的地方长居,今后要做什么?”
阿箬……好久违的名字,好久违的称呼,好久违从别人的口中,又一次提起。
阿箬想了想,片刻后她道:“你不是从何桑爷爷那里学了医术吗?不如我们开一间医馆吧?虽说今后或许不会再闹饥荒了,可人总会生病,总需医治的,况且药物上山采摘,也不太费钱。”
“好啊,只是我医术不精……”何时雨还有些紧张:“我原打算做个小生意的。”
“你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阿箬道。
“你又如何知晓?”何时雨撇嘴。
阿箬一怔,她抬眸朝何时雨望去,两息后才道:“生意人多心眼,否则难挣钱,你没那么多心眼,做生意会被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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