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霁辉的手机打通了却没有人接,纪月看了眼正在开车的阿银,瘪了下嘴角,就当她准备挂断的时候,他接了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笑,没有问她什么事,反而先解释起来,“我在温老板这里吃饭,刚才店里人很多,没听到铃声。”随后,才问她有什么事。
纪月看着窗外,路旁的绿化带、店铺,在她的视线里疯狂的倒退,她敛起情绪,低声说,“宋霁辉,谢谢你。”
她听到他那里原本嘈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
“不用谢,你只要知道,我对你好,就够了 。”
她微微眯眼,“那你把阿银叫回去吧。”
那头轻笑了一声,“他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
“不是,”纪月皱起眉头,声音也高了一点,“他是一厨子,你让他在给我跑腿,算什么?算司机呢,还是保镖啊。”她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停,语气里也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娇嗔。
不过,宋霁辉听出来了。
他笑着连着“嗯”了好几声,然后问道,“他现在在你身边?”
纪月看了正在开车的阿银一眼,“对,在开车。”
“那你开免提,把手机给他。”
她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按下免提,随后微微伏身,她的手拿着手机放在半空中。
“阿银。”宋霁辉声音,传了出来。
阿银在专心开车,只是“嗯”了一声。
“我都忘记你是做厨师的,纪小姐在那边吃的不健康,你不是广东人么,给她煲个汤,别忘了。”
“好。知道了。小宋老板。”
纪月猛地把手机抽回来,按掉免提,重新放回耳边,“我是这个意思吗?”
她听到电话那头,他爽朗的笑声,在笑声中,他说,“纪月,不管怎么样,别拒绝我对你的好,好吗?”
她沉默不语了起来。
他知道她的心思,最后,轻柔地说了句,“等你忙好了,我们再说其他的。”
阿银停完车,纪月就自己推开车门下来了,他像是怕被甩了,忙跟着也下了车。
“我去村委会拿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他点点头,“那你有事,叫我。”
村委会就在村中心,一栋平房,围起来的空地里,停满了车,空地中心有个旗杆,上面的国旗迎风飘扬。
纪月走上台阶,看见王如海就坐在接待大厅里,他抽着烟,低头看着手机,短视频一个接一个播放,音量开到了最大,毫不顾忌边上正在办公的人。
此刻,他也抬起头,正巧看见纪月,透过半敞的玻璃大门,两个人遥遥相望。
王如海对纪月的感情,也是复杂的。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知道纪澜生了个女儿的时候,也由衷的开心过,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可随着他们的感情破裂,他为了躲开纪澜,只能偶尔去看看女儿,后来就索性不去了。
转眼,女儿就已经那么大了,王如海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自己连纪月的喜糖都没吃过。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他迅速地用手抹了一下,随后,朝她喊了句,“小月啊。”
“王如海,你又想怎么样?”她走上台阶,在大厅门口站定。村委会里的人看见她来了,有人赶忙去办公室喊村委主任来。
“你不接我电话,我也没你的微信,只能让王主任把你叫回来。”他站起来,将手里的烟扔在地上,随后用脚碾了下,纪月看见,王如海的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她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找我什么事?”
“你妈妈怎么样了?”王如海的眼角都垂下来了,面上是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纪月也不知道,他的担心几分真,几分假,便有些不耐烦在这和他逢场作戏了,“不好也不坏,你就想问这些吗?”
他踌躇着,捏着自己的手机,纪月看见,他的手上已经布满了皱纹。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大一的时候,他打电话到寝室里找她。
她下去之后,看到王如海站在寝室楼下的花坛边,整个人很局促不安,直到看到自己时,眼睛里才放出光。
她不愿别人看到他,带着他离宿舍楼远远的。王如海好像也知道,站定之后,便从口袋里拿了个信封出来,“小月,爸爸祝贺你考进大学。”
她没有接,他就把信封塞进她手里,随后便转身走了。
信封里有1000块钱,那时候,她的生活费只有460块。
那时候,他的手,还没有那么多皱纹,那时候,他的背,也没有现在那么坨。
纪月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手术做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我会带她去申市的。”
王如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很新,也很厚,他低着头,递了过来。
“什么意思?”
“小月啊,爸爸一辈子对不起你妈妈,我能做的也不多。”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吞吞吐吐地说着。
听到他的话,纪月的眼睛突然一酸,泪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落下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她妈执着了一辈子,就想听到这句‘对不起’,可惜,她听不到了。
纪月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不用了,b”
她的话这么说,可王如海的手却没有拿回去,他抬起头,看向女儿,那张和自己相似的面孔,“小月,爸爸也对不起你。”
“算了,别说了,”她拧着眉,“我还有事。”
话说到这,正好,村委王主任从办公室出来,看见他们俩杵在大厅门口,皱了下眉,“进来,来我办公室说话吧。”
纪月没有进去,她就站在门边上。村委主任拿着水壶,给王如海倒茶,他则佝着坐在那。
倒完茶之后,村委主任才重新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你们家这个情况,也很复杂。原本呢,我们村委会,应该起到调解的作用,但是效果一般。”
她倚靠在墙壁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王主任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们有句古话,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
纪月突然站直了身体,“王主任,我妈的参保证明给我一下,我还要赶回医院呢。”
“在这,”王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对折的a4纸递给她,“章也盖好了。”
她走过去,伸手接过,说了句,“谢谢。”
临走的时候,她听到王主任最后说了句,“纪月啊,你妈已经躺在医院了,你就剩你爸一个亲人了,你脾气也别那么犟了。
她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走去,她心里想着,其实,很多年前,她就当他死了。
眼前的画面仿佛又突然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天晚上,开完家长会回来,纪澜在路上一刻不停地咒骂着王如海。她跟在后面,不敢出声。骂着骂着,纪澜觉得不够解气,于是,转过身,“啪”的一声,耳光抽在纪月的脸上。她的脸瞬间火辣辣地疼,耳朵也跟着鸣叫起来,纪月捂着脸,别过头去,看到远处路灯下,一道鬼鬼祟祟的背影,和王如海一模一样。
王如海抬起头,他垂下来的眼角,配合着佝偻的身子,显得愈加可怜起来,“算了,王主任,别说了,是我对不起小月。”
“这样吧,老王,我回头再劝劝你女儿,你们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么。我的意思,你真想和你女儿过呢,你就跟那个陈彩桦断了。”王主任吹了口气,将杯口的茶叶吹走后,才喝了一口,“你和她不明不白的住在一起。你让纪月怎么想,你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晓得了吗?”
王如海不停地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可他埋下的头里,没有人看得到他眼睛里不同寻常的光。
昨天下午,王如海从棋牌室回来的时候,遇到筒子楼的邻居去买菜。
两人擦身而过时,他听到对方说了句,“老王啊,今天看见你女儿和姑爷了。”
他定下,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烟,追上去,“我女儿和姑爷都来了?”
邻居接过烟,“是啊,下午的时候,你女儿不是开了辆白色奥迪么,就停院子里。”
筒子楼里的人都知道,王如海这个爹当得失败的很,现在他女儿发达了,他却什么光都沾不到,所以大家没事都喜欢拿这些调侃他。
王如海嘿嘿笑了一下,当作没听到,一个人又向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他想起陈彩桦的话,‘纪澜说你怎么知道没买,我不想去住而已’,
他边走边琢磨了起来,难道纪月真的回家拿房产证准备卖房子给纪澜看病了?想到这,他突然站定,他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纪月真的给她妈买了房子。
夜深了,陈彩桦躺在床上看手机,她看见王如海还坐在客厅的躺椅上刷短视频,哼着,翻了个白眼,“老王,你不睡了?”
“一会,约了打牌。”
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听到王如海起身,然后是关门的声音,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天天就知道打牌。”
她不知道,王如海并没有去打牌,在夜色之中,他来到了那栋熟悉又陌生的筒子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点都不灵敏,非要重重的踩上一脚,才能亮起来。不过,王如海可不敢出声,黑灯瞎火中,借着一点月光走上了三楼。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他都忘记是哪一把了,只能一把一把试着,终于,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随后便是里面那道木门。
推开门走进去,陈设还和以前一样,王如海不敢开灯,于是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正好打到墙上,墙上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正笑着看着他。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状着胆子,拿起手机照过去,原来是纪家外婆的遗照。可他的心,还是一个劲地跳个不停,王如海只能埋下头,快速走进卧室。
他知道,纪澜的东西都存在那个五斗橱里。他拉了拉五斗橱的抽屉,抽屉锁住了。不过,他早就想到了,从口袋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螺丝刀和尖嘴钳。
五斗橱的锁就是那种最老式的黄铜锁,几下就被王如海撬开了,他赶忙打开抽屉,伸手翻找起来。抽屉不大,却什么都有,电器的发票,还有保修卡、说明书,还有一些水电煤的缴费通知单,几张旧的证件照,夹在这些单据里。
王如海随意的翻着,越翻越不耐烦,最后,他在抽屉最里面,看见一个暗红色的铁盒。这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饼干盒,边缘已经锈了,上面的字也看不清。
铁盒盖得很严,他将手机放到一边,双手用力,才将盒盖掀开。随后,他拿起手机,照向铁盒里面的东西。
长方形的铁盒里面放着纪月从小到大的集体照,还有得过的奖状、学生卡、学生证等等。比起抽屉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铁盒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分门别类,收拾妥当,甚至可以用崭新来形容了。
他翻到最后,终于,在集体照的后面,一个红色的硬壳本子出现了,还有一串簇新的钥匙。
王如海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红色的封面上,写着烫金色的字‘不动产权证书’。他笑着将它拿了出来,立即迫不及待的翻开,第一页是二维码,翻到第二页,是房产登记信息。
当看到权利人上写着外婆纪婉清的名字时,他的心顿时间沉到了湖底,可他又转念一想,外婆只有纪澜一个女儿,这房子不就等于是纪澜的么。
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庞上,他默念着第三行的地址,‘嘉兴桐乡市上广路128号相悦雅苑7号楼1单元1室’,默念了几遍之后,他拿出手机,将房产证上这一页的信息拍了下来。
最后,他将房产证放回了铁盒里,而钥匙,他则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王如海把东西放回原处之后,就准备离开了,他关门的时候,一抬眼,又看见了墙上外婆的遗照,照片里,女人还是笑得那么好看。
可他不敢看,垂下眼眸,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立刻关上了门。
村委办公室里,王主任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王如海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只是下意识地点着头,他看上去有些木纳。这两个人都姓王,其实是远亲关系。看着他这副样子 ,村委王主任做长辈的架子,又拿了出来,“我们也算远房叔侄关系,老王啊,纪月这个事吧,你就放心好了,我会劝她的,她总要给你养老送终的。”
王如海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叔啊,我对不起她们俩,其实她给不给我养老,我都认了,那么多年了,我也没想过找她。就是这次发生这个事,我突然觉得,人生无常了。”说着,他竟啜泣了起来,像委屈极了的样子。
村委主任抚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如果,我跟女儿和好了,我就肯定和陈彩桦断了,我对天发誓。”
纪月走了之后,梁辀和莫奇两个人,结伴走回医院。快走到医院的时候,梁辀从口袋里摸出烟,“抽不抽?”说着,他抽出一支递了过去,莫奇接过夹在指尖。于是,他们走到保安室边上的吸烟处。
梁辀将烟放在嘴边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他这个角度,能看见急诊楼和门诊楼之间,住院楼的那一角,纯白的墙壁,黑色的窗框,压抑得不行,于是,他又吸了一口,随后看向莫奇,“慈山湖的规划专家评审采购公告也贴了,标的是160万,分到我手上大概100万出头,我六,你四。”
莫奇正眯着眼睛抽烟,听到梁辀的话,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梁辀笑了一下,“有时候也挺羡慕你的,还年轻。”
“梁老师也不老啊。”
“老了。”他熄灭了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有时候不服老也不行了。”
“纪月,她还好吗?”莫奇突然问了句,“今天,看到她,她和我一直说没事,没事。”
梁辀沉默了一会,“你可以自己问她。”
莫奇也扔掉了手中的烟,看向身边的人,“她是不是没什么亲人了,那么大的事,除了你,就没见到其他人来了。”
他的敏锐,超过所有人的想象,或者说,和她相关的事,他总是敏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