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伮要去理发。
头发过了肩膀,在湿热的天气里,一半黏在脖颈处,一半攀附在耳旁,令她心情烦躁。趁着气温还没有升至全年最高,她要尽早剪短。
出门以前,连伮听丘伦纳说,午后要来人体模特,是从成人杂志社请来的,希望大家辛苦一下,尽早结束午休,准备速写考试。
连伮看了一眼表,现在已经十一点了。
她快步走出画室,脱离丙烯颜料的味道,大口吸入人造热带兰的浓烈香气。
临近中午,托卢市区艳阳高照,劣质空调的出风口发出噪音,仍然挡不住蝉鸣。外来游客在树荫下拥塞,汗流浃背,将通红的脸藏在太阳伞和宽檐帽里。
连伮从他们中间走过,闻到浓重的汗味。
她皱了一下眉头,加快脚步,将细跟的凉拖踩得咯噔作响。
路上遇见特蕾西亚,连伮付给她一张大面额,要两份冰淇淋。
特蕾西亚穿着吊带和热裤,垂下生着毛绒短发的脑袋,有些慌张地给连伮找钱。
怕她为难,连伮又多加了两盒冰淇淋。
特蕾西亚手脚变得很快,显然是开心了。她钻到冰柜里翻一阵,加送了连伮一盒沙冰。
“沙冰是新进的,送你尝一尝,别告诉我妈妈。”她嘱咐连伮。
特蕾西亚一凑近,连伮就知道她吃过饭了。
她看着特蕾西亚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很严肃地告诉她:“满嘴都是塔塔酱的味道。”
趁着特蕾西亚羞愧漱口的功夫,连伮转身离开。她不想和特蕾西亚因为道别的话说不出口而过多寒暄。
无风天气下最赚钱的理发店集中在17号街。连伮赶到的时候,店里人满为患。头发滴水的客人排了长队,嚼着烟玩纸牌和赛璐珞棋子。来兼职的大学生经过,腼腆地提醒他们小心烟灰。橱前的兰草被全天不停的空调吹蔫了,塌在斯德尔索尔身边。
“早啊,老板。”连伮避开理发师扬起的手肘,来到他面前。
“午饭时间了。”斯德尔索尔正在喂海鱼,听到连伮的招呼,灰蓝色的眼里仍旧是一汪水。
他的衬衫扣子系到锁骨,领口干净,有富人街出身的风格。长袖不大合时令,绷在他手臂的肌肉轮廓上,透出一点汗渍。
连伮半蹲下,看他一点一点将鱼料送向鱼嘴。两人凑得近,一同裹入苦堇的香气中。
斯德尔索尔的脸稍稍发红,眼底动荡,游入一条热带鱼,将鱼料吞了。水影褪去,吃冰淇淋的连伮站在日光里,晃得斯德尔索尔皱起眉毛。
他带她洗头,吹干,剪短,利落得很。期间,连伮埋怨起午休化为泡影的事,他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成人模特?”
“是……伦卡杂志的模特,不清楚,总之要我们当监督,带新人速写考试,好没趣。”
冰淇淋有两盒,勺子只有一个,连伮把自己的那份送到斯德尔索尔嘴边。
理发店老板犹豫片刻,顺服地吃了一口,抽出纸巾,把勺子正反面擦净,又还给她:“丘伦纳呢?”
“和商会的人喝酒去了。”连伮侧过脸,在斯德尔索尔的食指尖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她不满地看着那缸热带鱼,捉住斯德尔索尔的手:“今天是市民日,丘伦纳说好带我去看学生歌会的!中午喝醉了,晚上还出得了门吗?”
她的眼睛漆黑,在白幕般的脸蛋上瞪起来,很有威慑力。
不过,在斯德尔索尔看来,连伮半湿着头发耍脾气的样子,依旧像天鹅般清雅。
他小心地挪开手腕,哄她:“要么,我和你去看吧。”
连伮还在气中:“好啊。”
她的迁怒毫无道理,惹得兼职学生纷纷侧目。
出门时,连伮才奉上一个吻,赔礼道歉。
斯德尔索尔虚扶着她温凉的腰窝,十分礼貌地接下亲吻,并没有因为耳后红了一片,就失掉风度。
两人的呼吸有了一小段摩擦,反倒是连伮先难为情,绞着垂在耳边的短发躲到他身后:“不耽误你吗?”
“什么?”
“陪我看歌会。”
斯德尔索尔整理一下袖口:“不耽误。”
他是托卢市区富得流油的桑德威斯坦别墅群养出的少爷。大学毕业以后,自愿走出红泥墙,到平房里当租客。纵然烫金的遗产证书说丢就丢,他仍然有无法割舍的东西:一间理发店和一位九年好友连伮。
两者竞争激烈,有时是理发生意重要,有时则是连伮占据绝对上风。近来,后一种情况变得更频繁了。
连伮和斯德尔索尔不是社交关系,不用考虑彼此的肯定回答有几分诚意、几分客气。得到了中听的答复,连伮立刻说再见,撇下了眼睛里很能装心事的斯德尔索尔。
午饭时间拮据,怨不得她冷落理发店老板。
气温是难以忍受的高……斯德尔索尔没有生气,安静地看着她在棕榈树间搏击热浪,许久,才捋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开始思考九年前的连伮是如何留着齐腰长发,坦然地走进托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