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改建的基本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三浦澈落了清闲。
屋主是个固执的老头,之前找过几个团队,都因他要求过分而中断合约,唯有三浦澈坚持下来。他邀他一同进餐,送了两张音乐会门票,前阵他们聊起拉赫玛尼诺夫时,他记得他还很喜欢。三浦澈不敢接,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想邀请的那个人,大概也是不喜欢古典乐的。屋主不强求,告诉他最近有朋友在办美术展,欢迎他去参观。
李冬青忙于论文修改,已和朱虹约定好做逻辑调整,顺势将参观名额推给丁蕙如。比起她这没什么专业知识的局外人,跟丁蕙如一起至少还能受些艺术上的熏陶。
三浦澈买了两杯咖啡在门口的等候,丁蕙如举着手小跑过来:“我没迟到吧?”
迟到两分钟不算迟到,三浦澈对朋友约会还算宽容,将咖啡递给她:“刚好踩点,走吧!”
浪漫主义绘画兴起于法国大革命后,因为对启蒙运动宣扬的理性主义表示失望,画家们投入到情感的怀抱,因而在画作中能感受到强烈的情感色彩。这次展陈借来许多德拉克洛瓦的作品,丁蕙如边走边给三浦澈解疑。关于浪漫主义,三浦澈了解甚少,许久之前买过一幅弗里德里希的《弯月》仿作,很好看,只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丁蕙如笑:“你以为名家成为名家,只是技法吗?”
时代气质会融入个人,现代精神危机那么严重,像仿制一幅朦胧又壮阔的《弯月》谈何容易。丁蕙如从手机里翻出来自己的习作相册,递给三浦澈。
三浦澈一张张划过,她轻声说:“我刚开始学美术的时候有幻想过自己也能成为大师,画着画着就明白了,光是天赋这道坎你就迈不过去,更别说还有个人际遇和灵感的影响。诞生一幅画,确实不是动动笔那样简单。写小说的人可以把思维延展到文字中,画画也一样,你学建筑的,肯定也能明白。”
创作者都一样,绘画和建筑设计多少有些相通,也有些不同。三浦澈想起大学那座他熬了两三个通宵搭建出来又被教授直接否定的模型。模型很精美,样式很独特,可是太天马行空,舍弃了建筑本身该具备的实用功能。他不是生存在冷战时期的苏联,没有可能去建造一个毫无意义的标志。三浦澈淡淡笑着,将手机递还给丁蕙如。
展陈人和三浦澈打过照面,离开时还是将老爷子准备好的音乐会门票递给三浦澈。横竖不该回了人家的好心,三浦澈接下。丁蕙如伸长脖子过来,满脸笑容:“三浦桑有想好找谁一起吗!没想好的话——其实我很喜欢拉赫玛尼诺夫!”
像是被击中一拍,三浦澈愣了两秒:“我也很喜欢,要么我们一起去听?”
辉煌的音乐厅亮着灯,三浦澈拨开人流把她引导到座位上。丁蕙如今天穿了条短裙,他主动将衬衫脱下帮她遮挡。刚刚在餐厅就发现她脸色有些不好,早上的冰咖啡也没喝完,他便买了罐热饮塞到她手中。丁蕙如想,这男的也太体贴了吧。
灯光暗下来,嘈杂也静寂。头顶是冷冷的空调风,丁蕙如并不感到寒冷。中途有人差点将饮料洒到她身上,被三浦澈挡住。她赶紧抽出纸来帮他擦干,三浦澈却摇摇头说没关系,自己去卫生间清理污渍。她打算跟上,三浦澈又将她轻轻按下,耳语道:“你不是喜欢前奏曲吗,我自己去就好,你别错过了。”
指尖离开肩膀,丁蕙如看看他背影,有些心烦。散场后他们在外围散步,夏天温度高些,清洗过的痕迹变成褶皱。马路边,三浦澈依旧发挥绅士风度,掉转位置,把她护在内侧。
晚风习习,地下通道口有卖唱的街头艺人,丁蕙如猜他会唱一首简单的民谣情歌,三浦澈不信,他们打赌,赢家可以向输家索要一样东西,情理之中即可。
丁蕙如成功压对,三浦澈有些惊异。丁蕙如不告诉他,刚刚其实从那人的平板上看见歌单了。她走在树影下,三浦澈问她想要什么,她缓缓转身,倒退着看他:“三浦桑,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冬青?”过了两秒,丁蕙如又道:“我喜欢三浦桑。”
他愣怔,前后两句话叫他不知如何体面回答,丁蕙如拆下腰上的衬衫,还给他:“三浦桑不必有负担,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好,你喜欢冬青是因为冬青很好,这不矛盾。我现在天天想着升官发财,也不指望谈恋爱,只是今天很开心,气氛正好,所以就告诉你了。”
月光皎皎,三浦澈说了声谢谢,丁蕙如笑开眼,告诉他下次有展览要约自己的喜欢的人看,也小声嘟囔:“和我看算什么啊!”
小时候还住在一个院子里,丁蕙如就发现自己欣赏的男孩子更喜欢李冬青。她们俩形影不离,但其实很不像。李冬青像一朵朝日的云,你还没瞧见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人总会对不可捉摸的事物抱有征服欲,李冬青越是不理不睬若即若离,别人越是心驰神往。丁蕙如暗地里嫉妒过。
小女孩的心思也很复杂,她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于是某个放学后,她故意不去找在门口等自己的李冬青,悄悄跑回了家。刚到家是既兴奋,又愧疚。外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晚上李冬青跑到家里来,气喘吁吁,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也是外婆来传达:“冬青以为你不见了,到处找呢,你没告诉她你肚子疼先回来了啊?”
她心虚,捂在被子里不肯说话,发了一身的汗,第二天真生病了,李冬青帮她请假,放学后又特意把外婆做的土鸡汤带给她喝:“喝完再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就回家去,让她好好休息。那天的鸡汤里加了不熟悉的虫草花,又苦又甜。她心里一团名为嫉妒的火焰,被入口的温热浇灭。移民的前夜,她写下一封信送给李冬青,落款是“永远的朋友——丁蕙如”。
小孩子才会说天长地久,丁蕙如想,李冬青肯定早就把那封手写信给忘了,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很奇妙,她自认姿色家境都不输她,或许计算起来还略强,可身边的人总更喜欢她。丁蕙如心里有些胀,一股情绪哽在了喉咙。
拍卖师善于化妆情绪,她很快调整过来,帮三浦澈把掉落在地的钢笔捡起来,递给他。见三浦澈有些局促,她便三言两语化开尴尬:“三浦桑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吧!”话音落下,两人笑开。
次日,三浦澈带上自己做好的寿司去找李冬青。校园太大,他不认识路,两人约在湖边见面。日暮时分,波光粼粼,晚风吹来很凉爽。李冬青从远处跑来:“澈君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三浦澈揭开饭盒:“昨晚多做了些寿司,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吃我做的寿司,所以……”
李冬青顺手拿起一枚,发现里头竟然有牛油果。他明明最烦这些改良款,怎么变心这样快?
她细细咀嚼,发现食物也是一种时光机,熟悉的米醋味让她想起与他共同在亚超寻找东亚调料的时分,那时候她远离该死的李宪年,健健康康,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点什么,明天上哪儿去喝酒,转眼竟已两耳不闻,乖乖做起学术,顿时有些惘然。
三浦澈以为她不喜欢这口味,又让她尝尝别的。没有李裕松的监督,李冬青已吃了两三日校超速食,有人亲自送吃的来怎么会不喜欢?她胃口不大,一整盒竟吃掉大半,三浦澈有些惊讶。
李冬青嘬了嘬手指:“好久没吃到澈君做的东西了,胃口也变好了。”
湖边蚊虫多,短短这点时间里,她被咬了好几个蚊子包,努着鼻子发牢骚。三浦澈笑开:“没事,掐十字就好了。”
李冬青咂然,复想起她曾在他要去爱尔兰参观一座深山城堡时,悄悄叮嘱他带上驱蚊水,实在不行就掐十字,三浦澈问她为什么,她便谓之神秘的东方力量。大约是生病后更容易回想往事,指尖柔柔地压在蚊子包上都觉得欢喜。三浦澈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叫她的名字。李冬青登时回头,瘦削的面庞被夕阳柔光打亮,像极了漫画里的美少女。
他心一摇,忽然就问:“之前送给你的和果子,你其实不喜欢吗?”
李冬青愣了一秒:“为什么这样问?”
三浦澈说:“我和你弟弟在校门口遇见过,他说你不喜欢甜食,我就想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四目相对,李冬青看见他的失落,也调整心情:“确实不喜欢的,但也说不上讨厌。”
三浦澈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李冬青沉肩,靠在长椅后背:“因为是澈君和伯母的心意呀,而且偶尔吃一吃,味道蛮好的。”
三浦澈想说,不用这么见外,直接说出来也没关系,突来一阵风把他的话吹散,他紧了紧嗓子,没来由地向她告白:“李冬青,我喜欢你。”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李冬青失措。在她想好怎么揶揄搪塞之前,他先开始掏起心窝子。说起第一次在集市上见面,说起她不小心踩着水坑就溅了他一裤腿的水,说起在地下酒吧里酣畅淋漓的夜,说起曾在宿舍楼道下共赏过的德国明月。他说:“昨天和丁小姐看演出,她说我有点呆,我觉得也是。我见过最精致的东西就是建筑图稿,拿着笔就只能画直线,连句好听的话都写不出来。现在想好好传达我的心情,感觉怎么都不对劲,我真的很呆,可是冬青,我好像也真的喜欢你。”
像海绵宝宝要捕捉水母一样喜欢,想把你圈在我的怀里,又让你自由地游走。他目光澄澈,映出星光,李冬青老练于人情,却没法推开那么坦诚的他。她问他,澈君是想要跟我恋爱吗?三浦澈说,我也说不清,好像只是想告诉你,可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很开心。
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哪里会不开心呢?李冬青流出恻隐,更多却是感恩。她不缺人喜欢,却也需要亲近之人表达对她的喜欢。三浦澈是不同的,和李裕松和丁蕙如都不一样。她极端天真友善的那一面,只被他看见过。
在德国大街上被酒醉大叔推搡倒地,他一把冲上来将她护住时,她就决定,她要始终真诚地面对这个木讷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虚与委蛇地说,谢谢你,我也很喜欢澈君,但是我们的心情不一样。她要告诉他:“抱歉,我对澈君没有那种感情,所以可能......我们不能在一起。”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会令人沮丧,三浦澈想伪装出一种释然:“果然我还是不够好!”
李冬青鼓着腮帮子,摇摇头:“不是哦,澈君很好,而且澈君的心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
三浦澈问:“这次是顾及我的感情吗?就像不喜欢吃和果子那样?”
李冬青摇头:“是真的很重要。”
她无法告诉他,她需要这些认可和喜欢的力量,让她在头痛到想要放弃时坚持下来。她只是接过剩下的那两枚寿司,心满意足地吃起来。她说,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以后都会直说,希望澈君搜罗到什么美食的时候,还是能想着我。
湖边的星光很美,悠悠然地飘在水面上,被四处零落的灯光打散。李冬青送走三浦澈,回到宿舍有些犯困。她渐渐学会面对这种困倦,不再为难自己挑灯夜读,吃了药就睡下。半夜因一场奇怪的梦醒来,睡不着,爬起来读了两首里尔克,然后被那句“祝你快乐、勇敢”所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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