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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回想起过往外,现在龙牧又多了件让他心神不寧的事。
关于教义。
如果银龙族以前的教义是对人类友善的,那为什么后来会变成现在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背叛了教义,虽然认为最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还是无法在短时间内遗忘过去长久累积的既定信仰。
如果教义真是那样,那和人类相处愉快的他,并没有背叛体内的银龙族血液。甚至可以说,自己是遵从内心的想法而找到正确答案。
但因为他现在也无法回龙族世界。除了没有穿越的门以外,回去以后大概也是会被抓回银龙族领地审判。天知道他的龙头现在在龙族世界有多值钱。
所以目前也只能做好该做的,然后等待黑龙们的消息了。
这样的悬念加上一天下来大大小小的病人稍微有点让龙牧疲惫,暑假这个名词对龙牧来说反而倒像是加班。一路没有休息上班到晚上,手上的工作完全没停下过。
「龙医师,你还有个病人。」龙牧以为已经全部结束、正准备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时,陆宝萍连忙叫住他。「但他说他家人还没来。」
「家人?他几岁啊?」龙牧回头纳闷道。通常需要家人陪伴来看牙的,不是年纪很大就还是小孩。
「十岁弟弟,新病人。」陆宝萍说,然后回头继续和刚才看完的病人对话。
虽然没有家人陪同,但十岁已经是可以自己说出问题、能配合治疗的年纪。在家长来之前或许可以先做些心理建设。
而且有时候家长还是造成治疗困难的主因。原本不怕看牙的小孩都被讲到像是要上处刑台一样。
「好,先请他进来。」
一个戴着棒球帽,身高才到他腰部的男生低着头走进来。龙牧坐下并招呼他到诊疗椅上,双手戴上手套。
「弟弟你妈妈还没来啊?先跟医生伯伯说哪里不舒服好不好?」他笑脸盈盈地望向男孩,但男孩从坐上诊疗椅以后,只是一直盯着他看,一句话也不说。
虽然龙牧对于这样的举动有些不解,但还是试着引导:「有那里痛吗?还是要等妈妈来以后……」
「终于……」
男孩开口,稚嫩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明显。
「终于找到了。」
「妈妈来了吗?」龙牧转头,除了刚才看诊完的病人还在柜檯跟陆宝萍间聊外,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原来叫做龙牧医生是吧……」一回头,男孩已经脱掉棒球帽。银色短发露出,在灯光的照耀下呈现星点闪烁。眼睛微瞇的灰色瞳孔擦过一丝慧黠。「不……」
「应该称呼您为前银龙王──格兰萨帝尔比较适合才对。」
龙牧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话语落进空气时,将当时的场面砸出了窟窿,也砸得龙牧一头眩晕。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时候被银龙族找到,自己也因为安逸太久,没有特别开啟龙族感知、察觉对方身分。再加上……小孩?银龙族派未成年的龙来抓他?
龙牧快速地往柜台方向扫了一眼,陆宝萍和病人正聊得火热,似乎并没有听到刚才男孩说的话,不禁感到庆幸。但现在情况危急,他必须冷静下来,不让任何人发现内心的恐惧。
「哇──弟弟你是在说哪个卡通角色吗?听起来好像很厉害耶──」龙牧重新端起笑脸,按捺住内心的怀疑不安,若无其事地开始准备手边的治疗工具,视线在男孩及柜檯不停飘动。「来,我们先躺下来。」
「还想装吗?就算你在人类世界生活了一阵子,那龙族气息是藏不住的。」即使在龙牧肆意让他躺在降下的诊疗椅上,男孩仍旧死盯着龙牧那戴着浅绿色口罩的脸继续说道。「更何况是龙王那强大的……唔!」
「那我们要先放小雨衣来保护喔──」龙牧趁男孩讲得忘我,一把将治疗用的橡皮布塞进他嘴里,并同时提取自身最大魔力,朝他扔了一记睡眠魔法。在男孩的手伸上去想扯掉口中的绿色橡皮布前,他早已熟练地将固定布的夹子夹在他的牙齿上,并把整块布张开摊平,罩住整个嘴巴。
「呜呜唔呜唔呜唔!」被口中橡皮布受限说话功能的男孩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词,此时魔法的威力已经生效,他挥舞的双手渐渐无力地垂下,眼皮也渐渐覆盖住银色的瞳。
龙牧不禁松了口气,手套下的双手已被汗水浸湿而显得黏腻。他一度怀疑自己许久未施展的魔法强度是否能够成功使一隻龙睡着,幸好结果是依他所想。但或许也可能是因为他面对的是未成年的龙才奏效。
「好──我们现在要开始抓吃掉牙齿的虫虫喔──」这句话与其是讲给已昏睡的男孩听,不如说是要营造正常治疗的假象。他看向那从橡皮布洞中露出的牙齿,除了外侧看起来像是人类牙齿外,其他结构完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更别说一个十岁男孩有多达智齿位置的臼齿。
他望向那表面光滑洁白,内侧充满黑色、褐色污垢的奇异形状牙齿,心里浮上一连串疑问:龙的完整牙齿原来是长这个样子?一直都是那么脏吗?这些是乳牙还是恆牙?还是都有?如果要治疗,要怎么治疗?
纹德的牙齿已经不成齿型,加上他自己也忘记当初他化成人型时牙齿构造,不过因为学了人类的牙齿型态,所以渐渐自己口内的牙齿也变成一般人类的样貌。
萌生出更多的不解在脑中缠绕成七环八扣的死结,他只能先探测每颗牙齿,以人类齿质构造去思考可能会有的问题,然后开始做最基本的清洁。在内心的困惑尚未咀嚼完毕,后方传来了陆宝萍的声音:「龙医师,他家长还没……你、你已经在治疗了吗?」
「哦!这孩子其实是我亲戚的小孩,刚才他戴帽子我还一时之间认不出来。」龙牧随口编了个理由,刻意正背对陆宝萍,挡住她看向男孩的视线。他瞄见前方大萤幕上的时间,显示晚上九点二十分,顺口道:「待会他母亲就会来了,我们可能还会花些时间叙旧。你待会打扫完就先下班吧!东西我来收就可以了。」
「啊?喔好。」陆宝萍显然对龙牧的话感到意外,不过听到能提早下班,也不再多问什么,踏着迅速的步伐开始清理环境。
等到陆宝萍离开后,龙牧才停止手边工作,把男孩嘴上的橡皮布卸下。在强力睡眠魔法之下,他仍是继续以平稳的呼吸熟睡,在一般人看来就像是个天使般的存在。
现在龙牧面临到第二个难题──该怎么处置这个认出他身分的小恶魔。目前看来,这隻未成年的银龙似乎是单独前来,至少在这半小时之内还没有其他伙伴出现。但以银龙族对人类极度反感的个性,愿意拋下高傲的自尊化为人类样貌来找他,肯定不是单独一隻龙会做的事,也一定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就这样将牠杀掉,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且他现在也想知道银龙族为何过了那么多年,还特意来人类世界抓他,或许这隻银龙知道些什么,可以藉此利用,再拟定之后的计画。
想来想去似乎只剩先把银发男孩带回家这个选项,龙牧将刚使用的器械收到消毒槽并按下按钮,整理完自身衣着后,将诊所关闭,然后让男孩趴在他背上,快步往回家的方向而去。
银发男孩在银发中年男子肩上安稳熟睡,在外人眼里就如亲子一般温馨。但不想惹上多馀事情的龙牧,刻意选择了与平常不同的路,避免被认识的人撞见。然而颈旁的龙族气息,让他不知不觉打了个冷颤,想起了那段时光。
当时他从人类世界回到龙族世界,恢復成龙族之身,花了许久时间找到了银龙的栖息地。
那个他能称为真正的家的地方,虽然一度对他的出现感到惊愕,但也毫无疑问接受了他,甚至为他办了场聚会。
他回来了。那个雾气繚绕的山脉、纵断而下的瀑布,还有反射晨光、刺着双眼的广大湖泊。在人类世界时,梦里出现不下几次的熟悉,在此时是如此的清晰。
牠们告诉他,他才刚回来,建议先休养一阵,等到能力恢復后再回到原本龙王的位子。领受这样好意的他,尽可能让自己补充体力、加强训练,并期待能够再为银龙族效力的那一刻。
但当他和从前熟悉的银龙寒暄时,发现同伴并不如往昔的热络,甚至有些无意地疏离。当时虽然有些受挫及不解,不过毕竟自己消失了好几年,有这样的反应也许也是可以理解。
但同时,他也发现自身的变化。
每日早晨最后全族齐呼的教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无法大声地宣示出来。
「不能接近人类。人类是世界崩坏的起点。」
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但每当声音在破出口的剎那,那个拯救他的人类身影,就会温柔地在眼前浮现。
这样的教义,和他所经歷的那段时光互相衝撞下,让他无法站稳脚步。
到底哪个才是正确,自己又到底该相信什么?答案犹如正午的阳光,无论他怎么奋力凝视,也只是被大片花白晃得头晕。
真相随着时间剥裂出暗色的边角。
那些被压抑住的不安与恐惧,化成一颗又一颗黑沼中的泡沫,终于在他以为事情即将步上轨道的那天炸开。
他终于等到可以回归守护银龙族的工作,但因为已经许久未接触,所以长老希望他先和其他同伴一起巡视环境,慢慢地熟悉强度。
当天银龙族领地依然安稳,山水平静,牠们很快地就结束了工作。
然而在结束的报告时,他被发现鳞片下夹着一片和他顏色相同、银色的布料。
它是那么的轻,以至于没有察觉。
而所带来的后果,却重得令他无法喘息。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东西,但就算再怎么否认,也得不到相信的眼神。
他早该看清的。
那些回避的亲友眼神中反射什么。自己沾着人类气息的身躯代表什么。
但他只是眷恋着那曾想一辈子奉献的地方。沉溺于那被说最纯正血统的自己。
逃,但又能逃到哪里?被山脉环绕的银龙族领地,没有一丝可以突破的地方。或许,当初那隻银龙知道自己无法离开,才放手一搏。但他还是不忍心攻击曾与他共事的那些伙伴。
对牠们施放魔法,就等于是否定了以前的自己。
拜儿时在各个危险地区穿梭的经验,他知道领地内隐密的位置。即使那些是严峻到难以生存,或是充满嶙峋的石壁,他还是这样苟活了下来。
然而在躲藏了数十年,他还是被找到了。
那为了保护自己而不得已发射的魔法,在最后关头因碰撞,第二次将他拉进了人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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