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九节 她是我的女人
“我……我不知道啊!”
张立根嚎啕大哭,他痛苦地连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响亮又清脆,两边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玉仙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我那时候吃多了猪油糊了心,就想着如果被警察知道,抓进监狱,我这辈子就完了。我跪在地上哀求玉仙千万别去报警。玉仙狠狠打了我十几棍子,那天她也哭了……问我,是不是不要她了,不打算娶她了?”
“我说,钱都没了,咋结婚啊?”
“玉仙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她以前就等过我几年,现在还可以继续等下去……大不了,她从家里跑出来,跟着我一块儿去沿海打工,两个人挣钱总比一个人快。”
听到这里,虎平涛负责记录的警察都很感动。
“看来何玉仙不是那么蛮不讲理啊!”想想之前她在派出所大喊大叫闹事的模样,虎平涛觉得简直是两个人:“她都愿意跟着你私奔了,这样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张立根把刚刚抬起的脑袋垂了下去,怯生生地说:“……我……没答应她。”
“为什么?”虎平涛觉得实在难以理解。
张立根叹了口气:“我过够那种日子了……我打工的地方在广州,那边的人是真有钱啊!有很多早茶铺子,上了年纪的人每天早上就去喝茶,叫上各种小点心,一坐就是一上午。我去过广州酒楼,没进去,就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看着。烧麦、虾饺、荷叶鸡、豉油凤爪、烤鸭、馄饨、皮蛋瘦肉粥……那香味儿简直无法形容。”
“那些年,为了攒钱,我肚子里空瘪瘪的,几乎没有油水。别说是肉了,就算一块猪油我也能吞下去。连我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耐性,居然可以忍着不乱花钱。以前混黑道的那些人都说:在监狱里关久了,看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我那时候的情况就跟这差不多,要不是想着要攒够钱回家结婚,我真的很想冲进去,占张桌子把个位,点上一大堆好吃的,过过瘾。”
“也许是那天晚上一把“二三五砍炸弹”输光了钱,也输光了我所有的精气神。”
“也可能是我真的累了,倦了。”
“总之,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是再也不愿意尝试,也不愿意想了。出去的人就是一条流浪狗啊!到哪儿都被人瞧不起。”
“何必呢?不就是结婚嘛!大不了我从此以后一个人过,还用不着看玉仙她爹的那张臭脸。虽说我父母死的早,可他们毕竟给我留下几亩薄田,虽说在地里刨食又脏又累,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几个钱,却毕竟是在自个儿村里,活的自在。”
“我当时就跟玉仙说:我不去了,真的不想出去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不知道为什么,虎平涛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苏小琳的影子。
“后来呢?”他觉得张立根说的这一切,与自己的经历有部分代入感。
张立根的身子在微微抖索:“玉仙那天把我打的很惨。尤其是我说了那些话以后,她抡起棍子像疯了一样打我……痛啊,我实在扛不住了,就叫起来。隔壁邻居听见,过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劝着拉着玉仙,她却不管不顾仍然照打。后来棍子打断了,邻居也叫来了更多的人,好不容易把她拦住。”
“我身上被打得好几个地方破了皮,到处是血。玉仙火气很大,当着所有人的面问我:就两条路,要么一起出去打工重新挣钱,要么她跟我一刀两断。”
说着,张立根又低下头开始抽泣:“……我……我是个大男人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能怎么说啊!私奔这种事儿……换在以前,一旦被抓,是要浸猪笼沉潭的。就算是新社会,也要脖子上挂双破鞋,抓起来游街示众。她不要脸,我还要。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怎么……怎么能公开呢?”
虎平涛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游街示众……张立根,你听谁说的?”
张立根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水:“我小时候见过,王家寡妇和别的男人搞在一起,两个人脖子上都挂了破鞋,还戴着纸糊的高帽子。”
虎平涛问:“哪一年?”
“六几年的时候,具体哪年我记不清了。”他回答的有理有据。
虎平涛不禁抬手抚额:“……好吧,接着说。”
“玉仙那天的火气很大,就算被人拦着,她还是找机会冲过来,狠狠踹了我两脚。玉仙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咱俩的事儿算完了,从今往后,大家一拍两散。”
这话意义丰富,参照已知事实,虎平涛疑惑且不太确定地问:“这么说,何玉仙是出于报复心理,所以嫁给了郑千山?”
张立根情绪低落:“具体经过我也不是很清楚。听村里人说,她主动找到郑千山,问他愿不愿意娶……她长得很好看,郑千山这种下流胚哪有不愿意的?再加上他手里有钱,就对外散布消息,说是媒人介绍,赶着过年的时候,把亲事办了。”
虎平涛目光闪烁:“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就把郑千山给恨上了?”
出乎意料,张立根缓缓摇头:“要说恨……其实还真谈不上。最初,我对郑千山是恨得咬牙切齿,可后来事情过去了,时间长了,这想法也就淡了。干嘛要恨呢?都是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以前我跟何玉仙好过,可她打了打了,骂也骂了,我连她都没恨过,何况郑千山?”
做笔录的警察听得双眼发直,不由得转过头,却发现虎平涛也同时转头看着自己。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哭笑不得、惊讶、恨其不争、鄙夷……更多的还是专属于男人的复杂心理。
虎平涛砸了咂嘴,感觉这事儿实在难以启齿:“郑千山骗了你的钱,还娶了你的女人……张立根,难道这不是你的作案动机吗?”
张立根神情冷然:“那时候,我没想过要杀他。虽然我读书少,可杀人偿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虎平涛对他清奇的脑回路表示无法理解:“既然你有这种意识,为什么现在要谋杀郑千山?”
张立根一句话就把所有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不是我要杀他,是何玉仙要他的命。”
虎平涛顿时觉得案子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奇怪地问:“何玉仙不是他老婆吗?”
张立根道:“文化人有个词儿,叫做“貌合神离”。当年玉仙嫁给郑千山,说白了只是赌气。就郑千山那种老二流子,正经人家的闺女都瞧不上他。玉仙嫁过去就后悔了。第二年,她悄悄找过我,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就算嫁给鬼,也不会嫁给郑千山。”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嫁都已经嫁了,何况那时候她还怀了孕。”
“后来孩子生下来,是个闺女。玉仙厌恶郑千山,顺带着也就不喜欢这个女儿。从小就各种看不顺眼,才四岁,寒冬腊月啊!就让那孩子自己端着盆,用冷水洗衣裳……等到后来大了,如果不是国家有政策,所有孩子必须上学,玉仙根本不可能让她读书。”
“那孩子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念书。玉仙嘴上说是“家里没钱供不起”,实际上还是因为她是郑千山的女儿。不过玉仙把孩子调教的很孝顺,就算感觉她娘对她再不好,也认这门亲。于是早早嫁出去,玉仙也省事,给了笔嫁妆,眼不见心不烦。”
虎平涛抬手摸着摆在桌上的烟盒,颇感兴趣地问:“何玉仙与郑千山关系不合,这些事情都是她告诉你的?”
张立根神情木然地点了下头。
虎平涛的问话随即变得尖锐起来:“还是说说这个案子吧!预谋杀人,还有王庆国、杨达富和陶兴正,你们具体是怎么谋划的?”
张立根喉咙耸动,看得出是用力咽了口唾液。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事其实跟我没太大关系,是何玉仙在背后主使。”
“为什么?”虎平涛直接略过他的辩白,虽有些惊讶,问题却直指核心。
“这事儿得问何玉仙,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张立根不断偷眼看着虎平涛,惴惴不安,说话也变得越来越狡猾:“不过嘛……我多少知道一些。郑千山这个人在钱财方面控制力很强。就算是平时给何玉仙生活费,也是抠着数着,别说是一毛钱了,就算两分钱的盐巴也要计算着。当然这是那些年,后来钱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别说是分币了,就连毛票都少见,后来干脆连一角、两角的都没了,只用五毛和一块。”
“玉仙的很多想法,直到现在我也看不明白。她私底下找我,说郑千山各种坏话,还说她不愿意跟着郑千山过,想离婚,然后跟我……说真的,当时我有些动心,可仔细想想,还是拒绝了。”
“等等!”虎平涛突然发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何玉仙后悔了这桩婚事,又对她和郑千山的女儿各种看不顺眼,甚至虐待。那她为什么一直忍耐着过到现在?”
张立根一句话就推得干干净净:“这事儿我也不清楚,你得问玉仙。”
虎平涛笑了:“你这人,表面上看着老老实实,实际上心眼儿很多。放心吧!我们对笔录是保密的,你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传不出去。你别以为我们干警察的都是榆木脑袋,这人情常理的我都懂。按照正常的逻辑,这女人如果对男人产生恶感,对各种事情就会产生抗拒心理。性11生活,尤其是在生孩子的问题上,就更加明显。”
“换位思考,如果我处在何玉仙的位置,就算郑千山手段多且强势,可按照你之前说的那些,何玉仙也是个性子刚烈的女人。既然她敢横下心来嫁给郑千山,在婚姻不和谐,对郑千山恶感越来越强烈的情况下,别说是生孩子了,她甚至跟本不会给郑千山机会碰她的身子。”
“何玉仙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这男孩是后来生的,从逻辑上就说不通。一个女人,如果铁了心想要堕胎,方法实在太多了,何况分析你刚才的那些叙述,何玉仙与你之间显然余情未了。”
虎平涛用手指点了几下桌子,语气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张立根,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别抱着侥幸心理。否则到时候数罪并罚,你下半辈子恐怕只能呆在牢里,永远出不来。”
张立根低着头,脑门上全是冷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很简单的几句话,竟然暴露了这么多秘密。
虎平涛继续加码:“该是你的责任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别人推到你身上也没用。其实到了现在,整个案情已经基本明朗化。我们想要弄明白的只是细节。”
看着低头不作声的张立根,虎平涛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加大了音量厉声喝道:“其实郑洽刚与郑千山之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他是你跟何玉仙的孩子!”
这话如炸雷般惊醒了张立根,他猛然抬头,大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虎平涛。
“……你……你怎么知道?”那表情,活像见了鬼。
其实虎平涛也是猜的,但这种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他对张立根的反应很满意,冷冷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的医学手段这么发达,随便做个基因检测就能知道血缘关系。我说过,任何事情都别想着瞒过警察。你主动交代,我们查出来,是两码事。要么坦白从宽,要么牢底坐穿,你自己选。”
张立根彻底懵了。
看似老实的人,其实都不老实。
他从一开始就打着蒙混过关的主意。所以上来就大打感情牌,只说当年被郑千山骗,然后生活如何悲惨,只字不提自己与案子有关的部分。
第二百四十节 真相
“……好吧!郑洽刚的确是我和玉仙的孩子。”
张立根颓然地瘫在椅子上,心中再没有隐瞒的念头:“玉仙生下女儿的第二年,她就跟我私底下好上了。郑千山喜欢赌博,每次出去就是好几天,他在外面也有女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结婚又生了孩子,他对玉仙的新鲜劲儿早过去了。女人嘛,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玉仙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耐不住寂寞,又不好找别的男人,思来想去,就找上了我。”
“她告诉我怀孕了,我很害怕,就让她把孩子打掉。玉仙说什么都不愿意,说她觉得应该是个男孩,以后要留着给她养老,就趁着郑千山在家,睡了几次觉,搞成是他的种。”
“后来孩子大了……还好,长相随玉仙,没人看出其中的问题。”
“本想着事情算是过去了,郑千山当年骗了我那么大的一笔钱,现在让他帮我养儿子,也算是天公地道,一债抵一债。可没想到前些年旧城改造,三山村集体搬迁,除了换新房,还能得到一大笔补偿款,郑千山也有了新的想法。”
“别看郑千山老了,他在外面可是有好几个姘头。他平时喜欢去桑拿城,跟很多年轻姑娘不清不楚的。这么多年,郑千山一直没有积蓄。玉仙跟他关系不好,很大程度是上因为这个。家里的钱都被郑千山管着扣着,他自己在外面胡吃海塞花天酒地,玉仙在家里跟孩子一个星期也不见得能吃上几次肉。”
“房子和地都是郑千山的,回迁房本是他的名字,补偿款也打到他的账户上。”
“玉仙就不一样了。她是嫁过来的,以前的村里算拆迁补偿没她的份儿,现在到了郑千山这儿也一分钱落不下来。更糟糕的是,郑千山口口声声: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悲惨的事情就是人死了钱没花光。所以他要趁着现在还有精力,抢着赶着尽快享受。”
“这是人说的话吗?就他这样,还当爹,还讨老婆……整整的一个渣子。”
“起初,玉仙对郑千山说的这些烂话没当回事。她平时节俭惯了,根本想不出郑千山花钱的那些门道。直到去年年底,村里分红,郑千山领了一万多的分红款,当天就带着他的姘头出去玩。等到两天后回来,兜里只剩下三千来块钱……玉仙跟他大闹了一场,要他把钱交出来,郑千山说什么也不给,转身砸门就走。”
“玉仙紧跟着出来找到我,说是要整死郑千山。”
“我当时很害怕,没答应。玉仙就把衣裳脱了,威胁我:要是不答应,她就喊救命,让左邻右舍的人都来看看,还要到派出所告我强1女干……我知道她疯起来是个不要命的,说得出就做得到,于是只能答应下来。”
“计划是玉仙定的……我真没撒谎!玉仙告诉我,她已经看好了地方,就选在郑千山平时打麻将的那个店。”
“警察每天都会沿着商业街巡逻。郑千山是个老赌鬼,虽然进过局子,可只要一喊“警察来了”或者“警察抓赌”,他肯定害怕,肯定会被吓着。”
“郑千山平时吃喝玩乐,尤其喜欢女人,身子骨早就被掏空。我之前就想过要整他,所以村里组织体检的时候,就跟在他后面,从医生那儿打听到他心脏有毛病……先说明啊!我的确有这想法,可我真的没动手。玉仙也是针对这一点,说她会提前把郑千山的药藏起来,让他需要的时候找不着,一旦发病,死的可能性很大。”
“后来玉仙说,这计划行不通。因为现在人人都有手机,打个一二零,急救车很快就来。郑千山是个聪明人,随便想想就知道有蹊跷,想要再次下手,就难了。”
“所以必须一次成功。”
“玉仙让我出面,分头联络王庆国、杨达富和陶兴正。他们三个跟郑千山有仇,而且平时矛盾不小,虽说以前在一起玩过牌,可后来在路上遇到了,见面也不打招呼。”
“这种事情找别人不合适,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他们三个。我约了他们,说每人给二十万,让他们分别约着郑千山吃饭,装作一笑泯恩仇。这事儿其实也算说得过去,毕竟大家都上了年纪,当年的事情都看开了。既然老了,就约在一起打打麻将,联络一下感情。”
“村里拆迁,王庆国、杨达富和陶兴正知道我有钱,拿得出这笔报酬。他们想想这事儿不亏,能报复郑千山,而且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只要做个局就行,就算警察来了也找不到他们头上,所以都答应下来。”
“玉仙真的很厉害!她说了,郑千山经不得吓,尤其是越高兴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惊吓,会直接要他的命。尤其是他的心脏病,老毛病了,每天都得吃降压药。如果规定时间没吃,就会心慌心跳。”
“王庆国、杨达富和陶兴正陪着郑千山打了好几个月麻将。起初我没告诉他们要整死郑千山,后来玉仙让我约了他们,才公开计划。杨达富当时就有些不愿意,可是看在钱的份上,他还是愿意加入。陶兴正有些鬼,他只说是“愿意帮忙”,还说什么“实在是看不下去郑千山干的那些事”,所以帮我一把……其实都是为了钱。”
“玉仙计划是这样的:三个人陪着郑千山打麻将,尽量让他输,看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就找机会让他赢一把。大喜大悲,他的心脏承受能力不好,再加上玉仙提前藏了他的药,计算着时间,让郑千山没法在规定时间服用,还有就是王庆国、杨达富和陶兴正在旁边劝说,尽可能淡化“吃药”这件事,让郑千山集中心思打麻将,等到警察一来,吓死他的可能性就很高。”
“警察巡逻时间都很固定,我等在巷子口,看见警察过来就上去举报有人赌博。警察一定肯定会跟过来,我只要提前半分钟冲进去喊“警察来了”就行。到时候所有责任都推到警察身上。”
虎平涛神情凝重。
张立根的叙述,与他之前的推断几乎没有区别。唯一的例外,就是何玉仙在整个案子里占据了主导成分。
原本以为是张立根为了报复杀人。
现在看来,是妻子谋杀丈夫。
张立根的声音仍在继续:“玉仙的脑子很好使,可我后来仔细想想,她这计划有个问题,就是在麻将输赢的方面实在不好控制。说起来也是巧,前些年,村里还没拆迁的时候,农闲,我在城里一家卖麻将桌的铺子里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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