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只待了不到五分鐘就离开了。
英燕很确信是因为张宙始进来前根本没有确认蔡贤宇在这个空间内,所以才这样落荒而逃。但她却也没有太多心思多想。她用力吞嚥,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过快的心跳和血液都吞回肚子里。
当英燕抬起头时,她转向另一边,角落站着的阿梅梅似乎完全不管想要请她指教的学生,对方就像正在看偶像节目的少女那样,露出了莫名满足的表情。
英燕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在向蔡贤宇打了声招呼后就离开室内,现在是完全的空间时间,她只要回房间应该就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英、英燕小姐??」
单独留在这的实习生中的一人在看见自己进来后,关掉了手机的声音。
「没事,你继续听,我只是想进来休息。」英燕回到床上,她平躺着,但双眼直视着天花板。民宿小木屋的天花板挑高,而灯具从中间的樑柱间垂下。
「我可以问你问题吗?」实习生小声地问。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可以当那么久的编辑呢?」实习生是个娇小的女孩,就像普通大学会出现的文科女生,有着长直发,带着圆框眼镜,时而大声表达想法,时而又紧张不安。他们似乎预想着安稳的未来。
英燕没有看向对方,她已经被许多实习生问过这样的问题。
张宙始也被人问过同样的事情吧。
她说:「因为很擅长,因为不讨厌漫画,因为擅长跟艺术家沟通,你想要听到哪个答案,哪一个会符合你的预期答案?还是说想去条漫组?」
一听见最后那句话,实习生连忙大喊:「对、对不起啦!我上次不是故意的。」
「没关係。」英燕轻声地说:「我要休息了,答案要自己去找才会有意义。」
实习生应了声好,而英燕再次嚥下口水,她的内心突然浮现莫名的罪恶感,但最糟糕的是她不敢去探究这种罪恶感来自何处。她没有办法不去想张宙始,这让英燕不禁缩起身体,她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休息,而是在小木屋的桌子用手机开始突击式的视讯会议。
确认露比和小刃的进度正常后,英燕开始和哥哥通话,确认父亲高血压的门诊时间,她计算自己回家的时间,或许得跟总编说一声她得提早走,赶紧离开这个人人都谈论着漫画的地方。
英燕想起刚刚看着张宙始讲课的模样,那一瞬间她可以忘记所有世俗的事物,在那里的张宙始一点也不普通,他就像穿上了镀金的盔甲,闪闪发亮。
所以对方笔下的角色时常会有理性到过头的特徵,就像《黎明的花束》的z,摆明着自己无法给女主角小q想要的;然而小q却又感性的过分,这样极端却引人注目的模样便是他的结晶。
那只是嫉妒。
只是因为做不到。既没有强大到能逆天的才能,也没有足以翻转一切的坚持。她什么都比不上张宙始。
所以那不是喜欢。
只是某种——
在绘画时间快结束时,英燕再次返回活动空间,她看见有部分天赋异稟的孩子,真的于短短时间内就完成短篇漫画的简略分镜,甚至还有故事大纲。如果直接展开连载或许不是什么难事。
蔡贤宇看到她时,立刻踩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来,然后说:「编辑小姐请帮我看看。」
英燕点点头,她左顾右盼,低声问:「你怎么没有在刚刚张宙始来的时候??嗯,趁他逃跑不了来质问?」
「因为会给你添麻烦,所以下次好了。」蔡贤宇再次发表出类似杀人魔的言论,他露出微笑:「请帮我看看我的稿子!」
蔡贤宇的作品认真画了封面,因为分镜能力并不是很好,所以有很多地方都使用文字带过,但英燕看得出来蔡贤宇下足了苦心在这方面。她蹲下来,和对方靠在一起,英燕拿出笔和纸,她告诉蔡贤宇,人物的设定非常优秀,对方简直就是天生当漫画家的料。
然后她画出分镜的方格,告诉蔡贤宇该改进的地方,如果想要强调人物,想要强调心境,那么以他的风格,可以用哪一种角度去进步。当她在说话时,蔡贤宇会认真地看向她,在给予建议完后,英燕听见对方问:
「编辑是不是比漫画家都更懂漫画呢?」
「我认为??」英燕轻声地开口:
「编辑不过是推着漫画向前的人而已。」
在接下来,英燕和其他导师配合,她给予了几个女孩建议,其中包括那些与蔡贤宇起衝突的人。她没有就昨天的事情指责这些孩子,而是在看了这些坐立不安的女孩们作品后,英燕认为这些人被选进来的确是有理由的。
抱持着些许的偏激,擅自给特立独行的人贴上标籤,但她们描述同性恋遇上困境的作品,带着点愚蠢到令人发笑的童趣设定,其中的情感也同样真实。
「非常好。」她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很高兴你们画了漫画。」
在下午的结业式,每个人都会有三分鐘的时间来发表自己的感想或漫画作品,英燕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在接近结束时赶紧回家,没办法帮忙收拾东西让英燕相当有罪恶感,这样的感觉又随着看见那些孩子们分享作品所出现的眼神给消散。
「小组的讨论题目是『性别认同』,而我的发想作品是『衣架』。」
蔡贤宇上台时侃侃而谈:「主角是一个有生命的衣架,他周围的衣架好朋友都找到最适合的衣服了,可是就只有主角没有找到衣服,他决定踏上找到衣服的旅程??这张是我的角色设定,谢谢英燕编辑小姐给我建议,还有阿梅梅老师!」
「啊,如果我们有办学生漫画比赛,你一定可以拿奖。」总编认真地说,随后便是眾人的鼓掌。蔡贤宇在中间害羞地笑了。
英燕没有在群体里看见张宙始,这似乎没什么好讶异。在结业式进行到一半时,英燕站起身,和一旁的文芸如说她得先走了。
「那你下个礼拜可能就要揽更多工作喔。」文芸如说:「啊不过,好像也没人工作比你多,我开玩笑的,好好休息喔。」
英燕点点头,她离开室内,沿着人行道回小木屋收拾行李后,她拖着行李箱,准备沿着石阶下去,再去附近招计程车,应该可以比预计还要快回到??
她抬起头,看见张宙始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他们的视线对上,英燕确保自己已经很冷静了,于是她走过去说:「我要先回去了。」
「你不跟出版社的人??」
「我家里有事。」英燕言简意賅地说:「你回程不会迷路吧?」
「不会。」张宙始回应。
她又和对方相互直视,英燕说:「后天我再跟你确认原稿,我先走了。」
「高英燕。」对方站了起来,接着就来到自己身旁,英燕看着阳光洒亮张宙始的轮廓,对方说:「跟你一起回去行吗?」
「如果总编同意的话。」
「不用那个人的同意,我回去拿行李。」
对方走后,她发现自己莫名地站在停车场旁,准备等待张宙始过来,英燕厌恶自己这样停不下来的焦躁感,心脏处像有不断膨胀的花束在盛开,越来越多,快将胸膛给撑破。
明明张宙始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她何必这样自作多情。
——车子的声音。
英燕抬起头,她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来到停车场,根据民宿方所言,这两天应该是不会有其他游客才对。而下一秒,有个身影从驾驶座踩上了人行道。英燕想起那是露比美术补习班的主任。
或者说是蔡贤宇的父亲。
她赶忙将自己的营队名牌从口袋翻出来戴好,然后走上前,说:「您好?」
对方看过来,露出了专业的微笑,说:「你是那个编辑。」
「对不起上次没有给名片,我是常绿出版社漫画部的编辑高英燕,上次承蒙关照了。」英燕连忙说,而对方在接到名片后,再次抬起头说:
「漫画营的地点是在这里吧?」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英燕开口。
「啊,我儿子似乎仿造了我的签名来参加漫画营。我今天才终于知道他是来这边了。」
或许是因为眼前的男人用着不可思议平稳的声音,英燕第一时间好像也没察觉到事情有多严重。她愣了许久,而男人——她终于想起对方的名字,蔡明生,美术补习班的主任——一直用毫无威胁性的眼神看着她。
「真、真的非常抱歉!」英燕提高音量:「我马上请蔡贤宇同学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名字?」
这个问句一出时,英燕的脑袋飞快运转,她还没有回答,就看见似乎正准备前往停车场拿东西的文芸如走上前,向对方解释情况后,文芸如立刻低头道歉,英燕也一併说他们没有做出周全的确认非常抱歉。
在视线角落出现张宙始的身影,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可英燕却看着蔡明生将头转过去,与张宙始对看。
简直就像蔡贤宇在学校的场景重演,但蔡明生却几乎没有将情绪展现出来,他只是在稍微睁大眼睛后,悄声问:「他就是那个漫画家?」
「是的。」英燕回应:「他是张宙始。」
「这样啊。」蔡明生说:「看上去就像个普通人。」
然后,她领着蔡明生前往室内,而后回到活动已经将近尾声的教室时,英燕看见蔡贤宇露出惊恐的表情,但对方想逃也逃不掉。她与文芸如将这件事报告给总编,而后负责学员管理的阿勤也被叫过来,变成了家长会一般的会谈。
在与总编商讨对策时,她的视线瞥向了那对父子,和在补习班见到的画面不同,蔡贤宇非常恼怒,甚至讲话到一半还哭了出声,而蔡明生却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同一号表情,甚至无动于衷到英燕都觉得毛骨悚然。
「欸不过??英燕,你不是要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正在苦恼的总编突然说到。
「啊对,那个谁,张宙始老师在等你吗?我刚刚看到他在外面。」其他同事这么说道。
英燕连忙点点头,她再次衝出门外,然后看见停车场旁,提着行李袋的张宙始,对方瞇起眼睛,没有说任何话。
「对不起,」英燕说:「刚刚突然有事情。我们可以走了。」
「那个人是谁?」张宙始问。
英燕顿了许久,她小心翼翼地选择用字:「是蔡贤宇的爸爸。」
不用回头,她就能够感觉到张宙始全身紧绷,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断断续续。但随即对方加快脚步,英燕也一併跟上。
她感觉他们像要亡命天涯。
她拖着行李箱,然后往石阶的方向走去。和张宙始两个人并排走让英燕觉得很不适应,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塞满还没有釐清的思绪。她不希望放蔡贤宇一个人在那,她或许该留下来,至少也得帮忙把脏乱收拾乾净。还有,那个蔡明生知道多少事情呢?他们父子究竟对张宙始抱持着什么想法呢?
那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英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脑海都是这样的疑问。
预告冬天即将来临的风吹抚而过,她深吸一口气,大自然的味道似乎让脑袋稍微缓解了。她感觉自己真的完全冷静了下来。为了验证这点,英燕说:「《黎明的花束》大概在春节前后就可以准备收尾,单行本也预定是五集,我们下次的作者会议会来讨论想要什么周边??」
「好。」张宙始乾脆地说。
「彩图的部分,下下礼拜日前我会再找个时间过去拿。」她说。
「没问题。」对方也这样说。
然后英燕停在石阶半途的平台上,她希望这样短短几秒的休息时间,能够让脸颊燥热赶紧消退。在这个就连车辆声音都显得突兀的半开发山林小道上,张宙始看过来,他们再一次直视彼此。
「你还好吗?」然后,她脱口而出。
对方先是顿了下,接着回答:「干嘛突然问这个?」
「这两天你不是跟不想接触的人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吗?」英燕说。
「啊??对。」张宙始扭曲着脸,他说:「不过就像你说的,我活该痛苦。」
这句话听上去没有什么杀伤力,甚至对方本人也只像在陈述事实。但英燕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像是碎掉了,就像铅笔掉到地上,突如其来碰撞那个最脆弱的点而四分五裂,她说:
「不是那样!」
她的手握着行李箱的把手。死紧到几乎可以听见塑胶崩裂的声音,她的耳旁嗡嗡作响。事实上,英燕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那些人就是要千锤百鍊,就是要一边哭着一边提起笔,才能成就最伟大的作品。
眼前这个人也是一样。
不要去妄想。
不要去想着,要是自己作为编辑,去推他前往世界的舞台,然后她就会受到感谢,她也能被喜爱。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喜欢,只是某种自私到可恨的移情作用。
张宙始并不是为了要实现她梦想的替代品,不是那些遭自己利用的可怜人。
「我是说??」英燕嚥下口水:「我??」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但英燕知道现在要是不出声就糟糕了。她已经在速食店那时越界过一次,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高英燕。」张宙始看过来:「你这几天感觉都怪怪的。」
「只是因为要忙的事情??很多。」她好像因为某种生理反应快哭了,英燕连忙深呼吸,然后说:「总之,不要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是是把《黎明的花束》完成——」
但接下来呢?接下来对方还会继续画吗?还是,说好的「支持」就是到某个点为止,从此之后张宙始就会走向所谓「普通人的道路」。下一秒英燕好像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当时张宙始说了「我画」,意思就是要将他的生涯做出收尾,等到作品完成后,他或许就能够完全放下,然后真真正正地却面对蔡贤宇,他的过往。
然后,又会剩下自己一人。
「我其实没有想知道你的看法。」对方皱起眉头看过来,声音有点抖:「我只是在确认。」
「确认什么?」她破音地问。
在自己眼中灿烂如阳的对方红着脸,却无比平静地说:「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最后一个交往的人,叫做k。
k是个多么努力的女孩子,想着要考入美术研究所,每天都在画油画,英燕会帮对方做好所有事情,做饭打扫洗衣,乐此不疲,她要看着有才能之人开花结果,在那栋小小的公寓里,她脱离令人作呕的原生家庭,将一半的薪水都交给对方,用最好的画具,最好的顏料,刚入职编辑的英燕每天加班,而与k谈论的话题永远都是考试准备的如何。
k与她吵架时,哭着说英燕噁心的要死,简直像具没有灵魂的空壳。k说她甚至不知道英燕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休间活动,说她的世界如果只剩下才能与创作,变得如此令人恐慌。
但英燕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休间活动。她的世界就是只有才能与创作,就算在k拿着画笔与水桶砸过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改变想法。
然后,就是在那样的瞬间,她知道自己爱着那些充满才能的人,她爱着高中的同学h,爱着满腹才华的学长j,也爱着离自己远去的前女友k。但是那不是爱,那只是某种「噁心」。
是她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他人身上的噁心。
她要怎么回答张宙始?在还没有思考出答案的瞬间,英燕逼着自己开口反驳:「你会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会无条件的支持你而已,世界上要从哪找这样的人?我会用尽全力,支持你的一切,我甚至不在乎你把我视为什么,所以不会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问题!」
「高——」
她打断对方,不管是手、脚,还是嘴唇与大脑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颤抖:「因为你就是那样的天选之人,你将创作当成了人生全部的意义,所以才会觉得我很特别,但实际上不是的,不是!你看见的只是作为『编辑』的我!」
「——而我这辈子从未以『高英燕』这个身份,带给谁幸福过!」
她几乎是疯狂的,任凭那些不安的话语流洩而出:「所以我只要看到他们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因为其他因素放弃的事情,我要看着他们达成!张宙始,如果你喜欢我——
那就求求你,继续画漫画啊。」
她说话时感觉愧疚,一直到英燕下了石阶,才在准备伸手招计程车时意识到。会感到愧疚,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比倾羡对方的才能。
却又一点不在乎那些人才能以外的部分。
她怎么可以这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