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师姐曾经与魔君殷威恩爱无比,已经是实质上的魔后之尊,但如今魔君的躯体被血罗刹所占,血罗刹对蔚师姐倒不坏,珍宝赏赐从来不缺,却再也没把蔚师姐召进宫里,而是在外面为她另建了府邸,不再像对情人,更像对颇宠爱看重的后辈小辈。
“你没听说吗,我听说…蔚姑娘是奉陛下旨意去幽州的。”那美人犹豫着,小声说:“…听说褚少主在幽州巡狩时接连遇刺,陛下叫蔚姑娘去…去帮帮他。”
阿朝怔住,手里的糕点一下子掉下来。
“褚、褚少主遇刺了?”阿朝声音发颤:“他怎么样了?他没事吗?”
几位美人对视,没想到她真的一点不知道。
她们都知道,褚少主与这位明朝姑娘是未婚夫妻,陛下既看重褚少主、又宠爱明朝姑娘,可偏偏把她们这小年轻俩分隔两地,就连褚少主遇刺,都不告诉明朝姑娘一声,宁愿派不相干的蔚姑娘过去帮忙
她们莫名感到一点不安,勉强笑着:“没事没事,说是早痊愈了。”
“就是。”有人安慰道:“陛下向来很看重褚少主,别担心。”
阿朝这才略放下心,她勉强笑了笑,低下头:“恩。”
美人们面面相觑,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好再说出来了。
这天晚上,帝宫又是彻夜开宴。
在开宴之前,又有人来刺杀魔君。
阿朝刚把自己的笔墨在方桌铺好,就远远听见凄厉的惨叫,凄烈到让人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人类能发出的声音,然后是男人低沉猖狂的大笑。
刹那间,明亮热闹的宴席像被一刀劈开,所有人恐惧地伏跪在地上,森凉的夜色笼罩住溢彩的华灯,像一切富丽堂皇的假象被撕裂,露出鬼魅恐怖獗啸的真容。
高大的身影从远处阴影中浮现,魔君大步走来,赤玄氅袍从右肩到左胯喷溅着一道粗长深红血迹,让人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喷出这么宽的一道血,他手臂垂拎着一把浸满血的斧头,血水滴滴答答粘稠地坠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
魔君走到广场外,垂落的斧头正在一个跪趴着的中年氏族族长头顶,血水一滴滴落在他后脑勺,那中年男人渐渐抖如筛糠。
魔君像一个高大的煞神站在那里,血气与畅快的杀戮激起他更残暴的欲望,他俯瞰广场,看见无数低垂的头颅、听见无数恐惧而屏住的呼吸与心跳,这些脆弱恭顺的生命让他感到更猖獗的亢奋。
至高的妖魔之王胸膛剧烈起伏,他的手指慢慢抚摸着打卷的斧锋,脸孔忽然浮现出一种癫狂又兴奋的神色,他猛地抬起斧头,就要将中年男人斩成两半。
“陛下。”
突然响起的少女声音,像一道清冽的泉水。
斧头停在中年族长的头顶,腥凉的风刮走几块带血的头皮,中年族长两眼一翻直接晕倒。
魔君亢奋猩红的眼瞳渐渐清明,他看见少女站在面前,她收回抵在斧柄的手,细细的手背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筋凸.起,她把那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来,手心是一张干净的手帕。
她低着头,用一种看起来很恭顺的态度,低声说:“陛下,宴席该开始了。”
“……”
空气一片死寂,良久,魔君低低笑一声。
“好,好。”
魔君扔下斧头,从她手中接过手帕,随意擦拭着手上的血,对她笑道:“来,过来。”
阿朝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深切怀疑魔君刚才是想大开杀戒,好在是提前止住了。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安静地跟上去。
魔君跌坐在厚实的绒毯里,周围的美人妃妾们哆嗦着膝行过来,小心翼翼为他脱去染血的氅袍,有侍女端着水盆与手巾过来跪在他面前,一位美人正要伸手去浸手巾,魔君说:“朝朝,你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阿朝看向他,他支着腿,不紧不慢揉捏那张阿朝之前递给他的帕子,帕子已经被血浸透,揉捏成破破烂烂的模样。
阿朝抿着唇,拿起一条手巾浸在水盆里,浸湿了再拧得半干,再递给他。
如果是其他美人,当然应该再温柔小意为君王擦拭脸上的血汗,但少女显然没有这种知情识趣的美好品质,木头一样硬邦邦杵在那里。
魔君看了看她,笑了笑,接过手巾自己慢慢擦拭脸上的血,和声对她说:“前些日,咎儿在幽州遇刺了,你知道吗?”
阿朝一下攥紧手,佯装震惊:“他怎么了?”
“年轻人,受点伤不碍事。”魔君笑道,他状似多好脾气地说:“我想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叫韵婷去帮他,她们俩孩子都年轻,又会做事,在一起商量着办,果然把事情办得很好,幽州牧新给我呈来一封降表,对他们二人万分诚服,等一会儿也拿给你瞧瞧。”
“…恩。”阿朝垂着眼:“谢谢陛下。”
宴席重新开始,笙歌曼舞直到天明才停歇。
宴席过半的时候,阿朝已经很累了。
她看魔君还在精神看歌舞,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精神头,天天寻欢作乐也不怕肾亏。
阿朝低着头,缩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揉捏泛起青肿的手背,小小打着哈欠儿。
这时她听见魔君的声音:“会不会弹曲子?”
阿朝看过去,魔君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看歌舞,而是转过头来看着她。
他的眼瞳还泛着红,像刚见了血但兽.欲还没被满足的狮子,紧紧凝视着羊羔鲜嫩的血肉。
阿朝感觉心脏像被攥紧,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
阿朝说:“不会。”
魔君又问:“会跳舞?”
阿朝:“不会。”
魔君笑:“那你会什么才艺。”
阿朝面无表情:“让陛下失望了,我天性愚钝,什么才艺也没有。”
魔君哈哈一笑,他竟也没有生气,而是说:“以前不会,现在可以学。”
“我看你字就写得很好,说明只要肯下功夫,没什么学不成。”他摸摸她的头发,慢慢地摸,有那么一刻,那动作竟有种可以称为宠爱的温柔。
“小朝朝,小朝朝。”
他像是戏谑,又像势在必得,低柔缓缓说:“可要好好学,学会了,爹爹等着瞧。”
“……”
阿朝维持着镇定,没有流露一丝异样。
直到魔君起身走了,宴席散去,阿朝才回去自己的住处。
宫人们要来为她换寝衣,阿朝摇头叫她们退去,等人都走开,她全身才松弛下来,直接踉跄跌坐到床边。
她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喘着气,一种说不出的惶恐不安充斥在脑海,她用手搓揉着脸,像小动物用爪子给自己洗脸。
“疯子。”阿朝忍不住低骂:“有病,不要脸,疯子。”
窗外突然一声轻响,阿朝猛地抬起头:“谁?!”
她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窗,窗外树影阴翳,没有一丝人影。
阿朝低下头,看见窗沿放着一团卷起来信纸。
她把褶皱的信纸展开,上面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画了一张画,是一块玉佩的纹样。
阿朝看着那纹样,浑身一震,眼瞳慢慢放大。
如果是别人,必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她知道这纹样,在琅琊密境里,在那场幻境里,这是寒二哥送给她的纹样。
是寒师兄。
第78章
阿朝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乾坤仙门不可能任由魔君把十九州视作自家后院肆意妄为,不可能永远妥协,天霜山的退让不能白白牺牲。
但她心里总有奢望,她想再拖一拖,她想等着万一师尊能醒过来,她总还想等待更万全的把握。
她从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很怯懦,琅琊幻境中的那些惨相总在她梦中回想,她其实害怕再眼看着熟悉的、亲近的人死去,她忍不住奢望,也许再等一阵,会有更好的时机,也许谁都不需要死去,就可以解决这件事。
但当那张图纹送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异想天开恐怕再也不能实现了。
七月,妖魔大将刑干戚从仙魔大战遗地归来,带回上千具大妖大魔的遗骸。
这些妖魔都是曾经血罗刹最忠诚的部下,是曾经妖魔界最强悍的战力,哪怕它们死去,残留的一具具庞大骸骨仍然散发着森然的气息。
阿朝发现最近抄写的典籍,有越来越多关于血肉替转、魂魄附身的异术。
很快传来消息,刑干戚与黄狰攻破傀门,把傀门上下所有活着的长老弟子都押入扬州。
傀门为乾坤异术道派,最为人所知最擅长的,就是制作驱使傀儡。
扬州所有的人心中都升起恐惧,哪怕再不懂傀儡术法的人,也会听说过,傀门禁术中,世上最好的傀儡,是用修士血肉塑成的傀儡。
这样的修士越强大、越年轻,而这些修士最好的选择,非体修,便是剑修。
体修在乾坤界为小道,数量不多、资质修为也略次,以剑修更尊、声誉更广,而乾坤仙门中历代年轻剑修最多的,是被誉为无匹之锋的长阙宗。
听说妖魔问询魔君作何打算时,魔君正在喝酒,他大笑一声,随手将酒杯扔到舆图上长阙宗的方向。
各处妖魔大军开始往扬州集结,虎视眈眈直指长阙宗。
就在八月末,在妖魔大军准备出发时,突然爆出一个睛天霹雳的消息。
长阙宗大长老伏昆尊者的爱徒寒霜州亲手弑师,逼上长阙主峰,杀得步步满阶鲜血,带着追随他的师弟妹们囚禁了包括宗主在内的阖宗不愿屈服的长老弟子。
他亲自与魔君写陈情书,愿亲自赴扬州以伏昆尊者的头颅献上,代表长阙宗向魔君臣服,只请魔君放过长阙宗满门,他愿立天地死誓,从此甘为魔君效犬马之劳。
千里迢迢送来的,是厚厚一张印满长阙宗弟子血指印的血书,还有一道已经成型的天地誓约印刻。
阿朝拿着这张血书看的时候,连手指都在抖。
魔君一手负后,对着阳光看那张天地誓约,看着看着,不由低笑起来。
他的义子殷威就曾下过天地誓约,那甚至是他假死前特意留下的遗嘱,叫殷威先立誓以安定乾坤仙门的戒心,图来无患草,为了怕那蠢物胡乱立誓生出后患,甚至那誓言的每个字都是他亲自写的。
正因如此,所以血罗刹很清楚,这份天地誓约没有半点狡猾规避之处,那年轻寡言的重阙剑之主,以极绝的决心与毅勇写下这份誓言,甘愿自缚,自作牛马,只求保全宗门最后的火种。
魔君欣赏这样的狠辣与果决,大浪扑来,再庞大的方舟不转舵顺水而行就必当被卷入海底,最关键是谁敢来转舵,谁敢来决定折断膝盖跪下,那个人必将担当最大的骂名。
可一个不敢背负骂名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魔君本想用长阙宗做第二把打碎乾坤仙门的刀,但长阙宗如此识相,他倒来了兴趣,他是一位颇有气魄的枭雄,当然不缺乏远见,对乾坤界的势力从来又打又拉,冷酷屠灭不服从者,又当怀柔安抚顺服者,如今长阙宗是正三门中第一个顺从的宗门,这份意义远胜过杀多少长阙宗长老弟子。
血罗刹轻轻敲着誓约的厚皮卷,眯眼思索良久,却侧过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
从他这个方向,能看见少女纤弱的背脊轻轻颤抖,她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脸也苍白,像魔怔了一样,一遍一遍不信邪地去摸那些血指印。
血罗刹胸口泛起一种奇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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