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陛下有请,荣相见重新梳了头发,确认脸上的药布包得完好,一副半边脸都毁了的样子,才进了正殿。
她神色有些苍白,但形容举止已经如寻常无异。
荣相见在殿中跪下,行了个大礼:“给太后请安,给父皇请安。愿太后娘娘,福寿万年。孙媳不懂事,搅了太后娘娘的寿诞,请太后和陛下赐罪。”
“孩子,快起来,什么赐罪啊?”皇太后示意惠妃去搀扶。
荣相见不肯起,垂泪道:“今日寿宴,孙媳起晚来迟,匆忙中摔下了夕照台,把脸摔坏了,无颜见人。请太后和陛下赐罪,让我回家思过养伤去吧。”
皇太后惊叹:“好孩子,难为你有这个气量,肯保全皇家的名声!”
皇帝也很惊讶,原本他还想了几个主意安抚她,换她委曲求全。
荣相见擦了眼泪,回道:“相见嫁入皇家,自然爱惜皇家的名声比自己的名声更甚。荣家世代忠心,为国朝战死也没有一个不字,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呢?
再者,父皇体恤,我娘如此低微的身份,才能破例移入祖坟,这份恩情相见粉身碎骨也难报,别说是这点伤,就是要我的命,也没有一个不字。只是……”
“只是什么?”
荣相见思忖着,小心说道:“求太后、陛下和二位娘娘,等煜王殿下回京,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殿下常说皇后娘娘可怜,可惜余氏犯错时他只是个孩子,懵懂无知无力阻止,如今唯有以孝心侍奉嫡母,略作补偿罢了。我怕殿下知道皇后娘娘这样怨恨,会伤心难过,难以自处。”
听她这番话,太后忍不住伤心落泪:“好孩子,难为你体谅显旸的难处啊……只是你这样大度,承乾宫那位未必有你们这样宽厚的性子。这次她未得手,难保不会再二再三啊!”
“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若有责罚……做子女的也不能违抗忤逆,就当替余氏赎罪一二吧。”荣相见含泪笑着宽慰太后。
淑贵妃在一旁,心领神会,忙道:“太后放心,以后煜王妃进宫请安问候,臣妾和惠妃会留心照看。绝不会如今日这样后知后觉,险酿大祸。”
太后看了一眼这两位妃嫔,心中有了主意,便道:“张妍做贵妃时何等跋扈,皇帝比哀家更清楚。这么些年,后宫并未出什么大差错,不是她这个皇后当得有多好,是后宫之中多是贤德良善之人,避其锋芒,多有忍让,才保风平浪静。
要我说,宫中德行胜过张氏之人不在少数。你要留她后位,哀家不逼你,可后宫若握在张氏手中,哀家始终于心不安。”
皇帝也想到此节,既然不想严惩皇后,那给其他妃嫔体面便是制衡之法,也算给煜王妃一个交代了。便顺水推舟:“当初显瑶出降时,朕想晋一晋惠妃的位份,让显瑶嫁得更体面些。只因贵妃之位已满,惠妃又不愿为此而破例,招人非议,便暂且搁置。
如今显曜做了亲王,先帝祭礼,迎接丹国都办得妥帖。显瑶也快有孩子,也该晋一晋他们母妃的位份,以示庆贺。依儿臣看,就晋淑贵妃为皇贵妃,惠妃为惠贵妃,同嘉贵妃一起治理后宫。张氏禁足思过,不得过问承乾宫之外的事。”
骤然晋封,两位妃子心中自然大喜。只是这晋封是因皇后犯错,两人都极沉得住得气,面上毫无喜色,只跪地谢恩:“多谢太后,多谢陛下。臣妾必定用心协理,为陛下维护后宫安宁。”
荣相见也在一旁也给两位娘娘道贺。皇帝又看她:“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朕自然不会让你白白受辱。那些奴才都已经杖杀了,去你府里传旨的朕也不会放过。你还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朕满足你。”
荣相见擦干眼泪,笑道:“臣媳有幸得了父皇亲笔题名的匾额,已经做好挂上了,哪里还敢有所奢求。如今只希望殿下能平安回来,今后安稳地把日子过下去,孝敬太后父皇和母后。”
皇帝一听倒来了兴致:“静颐园……朕题了名却还未见过这个园子。说来许久没有出宫过,你们要是不嫌麻烦,到时候朕与太后一起去你们的园子逛逛如何?”
荣相见笑道:“这就是煜王府的体面了。因臣媳的身世,常有人背地里对殿下指指点点,说他娶了驯马女的孩子。煜王若是知道太后和父皇肯驾临静颐园,一定很高兴。”
说到身世,皇帝心念一动:“你娘虽入了祖坟,终究还是欠份体面。难得她果敢勇毅,慈母之心,才有你今日嫁入皇家,也算是有功之人。
朕便破例,追授她一品诰命之衔,赐她一份哀荣,也堵一堵他人的嘴。今后谁敢议论她,议论你的出身,就是妄议朝廷命妇,是大不敬,可送宗人府治罪。”
荣相见眼睛一热,不敢相信。她原先只是试一试罢了,没想真的做到了,竟然觉得自己脸上再划几道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眼泪簌簌落下,跪地谢恩。
第90章
此事料理完毕, 太后与皇帝离去,福宁宫宫人们忙进来给皇贵妃、惠贵妃和煜王妃道喜。
两位贵妃都有些不好意思,拉着荣相见说:“都是你受的委屈, 才有这晋封之喜,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荣相见道:“娘娘们最是宽厚慈爱, 今后治理后宫, 相见进宫不必提心吊胆了。”
“你这孩子,机灵着呢。”皇贵妃笑着,又后怕, “幸亏那个小丫头跑了出去,让宫中侍卫发现,通报了段飞,否则今日你真遭了难,显旸该多伤心啊。”
“侍卫?”荣相见有些诧异,她方才听飞云说,跑出去的时候只见到了三姑娘, 便问:“不是我三姐报的信吗?”
“没有啊……”惠贵妃奇怪,“长公主还命她儿媳出去寻你来着, 但她回来什么也没说。”
荣相见尴尬地笑:“哦,幸亏是有侍卫遇见了……他会因此被中宫迁怒吗?”
“你放心吧,”虽说还未正式册封, 皇贵妃已经有了权柄在握的底气,“宫中侍卫属于禁军, 后宫是无权惩处的。永安侯府一直不满足于九门巡捕营之职,还想接管禁军, 跟段飞从来都不对付, 段飞不会让自己人吃张家的亏。”
听她这样说, 荣相见才松了口气。等皇贵妃离去,她寻机感谢了一番惠娘娘今日的帮助,顺便说了迷情酒的事。
“娘娘,我知道您为我好,希望我在煜王府地位稳固,但是以后请不要再把手伸进煜王府里。幸好煜王跟公主兄妹情深,这次愿意息事宁人,不然您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惠贵妃骤然晋封,心情正好,听她这样说,只是面上讪讪的,跟她保证绝不会再如此。
相见坐了一会儿,带着太医配好的药回家去。
……
英国公府收到给楚姨娘追授一品诰命的恩典时,满府都不敢相信。国朝有史以来,有诰命傍身的妾室,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四姑娘不过进宫给太后贺了个寿,就有了这样的体面?不知内情者,颇为纳罕,都说是煜王妃深得太后陛下喜爱。
有了一品诰命的头衔,英国公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通知族中耆老,为楚姨娘于家庙祠堂中悬画像、立牌位,更刻碑纪念她牺牲性命,勇救煜王妃的事迹。
看他忙前忙后,英国公夫人一肚子气不好发作。好不容易等这一日国公爷不在家,刘氏在屋子里大发了一通脾气。
“一个驯马的奴婢,如今跟我一样的一品诰命了,年节还要给她磕头!死了这么多年,还阴魂不散呢!真是没看出来啊,四丫头这么有算计,嫁到皇家没几个月就办了这么大的事,都没跟我们说一声!”
习妈妈安慰道:“夫人不必这样大气,跟一个死人置气做什么?听前头四喜说,迁坟的时候楚姨娘棺材都烂了,人早就变成一摊泥,一堆白骨。一品诰命又如何?这大福她没命享!不像夫人,您才是天生英国公一品诰命的命。”
在习妈妈好一阵劝慰之下,刘氏总算是平静了下来。可是没多久,吉祥又给她带来了一个噩耗:“郎中今天来给钟姨娘请脉,说……姨娘有喜了。”
刘氏气急反笑:“好好好!咱们英国公府真是喜事一桩接一桩啊!习家的,打点一些补品送去。”
吉祥如今也机灵了,眼瞅着刘氏面上喜笑颜开,眼神却极为凶狠,不禁打了个寒噤,带着补品过去给钟姨娘报信。
刘氏握着习妈妈的手,问她:“钟姨娘是御前的人,陛下亲赏的贵妾。要是生了个儿子,也跟四丫头这么争气,以后还不要踩到我头上去了?”
习妈妈笑道:“国公爷只有大荣哥一个儿子,她若能给国公爷添个儿子也是她的福气。生几个不都是管您叫母亲吗?横竖,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刘氏冷笑:“是啊,生下来再说。走……咱们去给姨娘道喜去。”
……
荣相见回府后,就称病谁也不见。得知钟姨娘有了身孕,也只是差卫妈妈送了礼去。
她的娘亲身前没有留下任何画像,更没有机会穿上一品诰命的品服。相见只能凭着自己模糊的记忆,为她画了一幅像,着人送去荣家祠堂悬挂。
日子很快过去,煜王的来信又至,原来那飞鸽传书只能带简短的字条,一封信最好不超过十个字。但同时,他给她写了一封长信,隔了几天快马加鞭送到了。
信上记录了一路的见闻,有好看的风景,有灾民的凄凉,还有与官员的虚与委蛇。
信的末尾,他说:“京中一切可还安好?盼速速回信。”
荣相见想了想,提笔给他写了允王大婚和太后圣寿的盛大场面,叫他不要牵挂家里,保重身体。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下颌和手掌的伤口恢复得很快,眼看结痂脱落后,只是颜色有些不一样,敷上粉已经看不出不妥了。
琳琅盯着她伤口细看,忍不住羡慕:“姑娘的皮肤可真是老天恩赐的。从小摔马受伤流血,也从来没见过落下一个明显的疤,这回也一样。”
荣相见照着镜子:“不然,我也不敢划这一下。咱们自小在宫里,还没看清陛下对皇后有多偏心么,不见点血,她怎么可能会丢掉后宫的权柄?”
飞雪笑道:“这下好了!惠娘娘做贵妃!姨娘有了一品诰命的头衔,家庙里有了牌位,能享官祭香火。以后,看谁敢在姑娘面前诋毁姨娘的身份?”
荣相见在镜子里看她比自己还要扬眉吐气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又看见飞云正在摆弄一个瓶子,忙提醒她:“飞云,你别忙了,手养好了再干活!”
知道她的指甲被掀掉了,相见很是心疼。偏偏飞云闲不住:“我不过掉了一个指甲盖罢了,能干的活还有很多呢。我可不想新人顶上来,姑娘把我抛在脑后了。”
相见好笑,这丫头从小吃苦太多,危机感真是强,便问:“要什么赏赐,还没想好?”
“姑娘已经赏了我们半年的月钱了,还要什么赏赐?只要能跟着姑娘一辈子,就很好了。”飞云被卖后,与父亲兄弟都没了联系,也如飘萍一般。只有在相见身边,才能安心。
相见笑道:“不急,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姑娘!”一提这个话,飞云就害羞得扔下东西跑出去,飞雪跟在后面还要打趣她。
相见笑着起身去找小南,跟她学防身的招式。这次是多亏飞云和琳琅,自己才逃过一劫,下回未必能这么幸运。
……
自那日回宫后,相见常常睡得不安稳,总是发噩梦。这一日,好不容易睡意渐浓,隐约却听见开门声,心里告诉自己:有刺客,快快醒来,快快醒来!
猛然一睁眼,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床边。
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真的是煜王,她忙要坐起来。周显旸一把按住她:“别起,接着睡,还早。”
相见拉着他:“上来睡会儿。”
周显旸反握住她手:“一会儿要进宫复命,睡不了。这是偷偷回来看你一眼。”
相见心里一暖:“连夜赶路累坏了吧。”
“不妨,习惯了。”周显旸把她手放回毯子里,无意间碰到自己离开前换下的寝衣。相见一把攥住塞了回去,做贼心虚一样。
周显旸会意,笑着俯下身亲了一下她额头,低沉的声音吹进她耳中:“抱着衣裳睡有什么趣?回来抱着人睡才好。”
相见把头偏到里头,不想听他说这些不正经的话。他拍了拍她的手:“我带了一箱子江州的风俗特产放在廊下了,有喜欢的就留着玩,其余的赏人吧。”
见她不搭理,他起身:“走了!中午想吃酸辣牛腱和清蒸鲈鱼。”
“知道了。”荣相见掀开帷帐,“早点回来。”
第91章
江州的水患平息, 灾民赈济抚恤安置诸事均已办妥,周显旸简要回禀。
皇帝已经收到当地官员的奏折,知道赈灾款这次是全数落实到了灾民手里, 还给一些房屋损毁严重的另辟了地重新建房,免得年年汛期提心吊胆, 很是高兴:“往年这些银子少不得被层层盘剥。倒是你, 是个用心办事的。”
“这都是应该的。儿臣不懂朝廷官场中事,唯有用心这一件事能做到。”
“嗯,你先回府去休息, 其余诸事拟了折子来。”
“儿臣想先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皇祖母七十大寿,儿臣未能侍奉,心中不安。”
提起此事,皇帝抬起头,看着显旸对皇后为难煜王妃之事一无所知,还要守着规矩去请安,心中不是滋味。深觉这些年, 着实委屈了这个孩子。末了说:“去吧,也去给皇贵妃请个安, 她是你的母妃。”
周显旸略有诧异,继而笑道:“是。”
从各宫请安后,周显旸便觉得不对劲, 单是册封皇贵妃这件大事,就来得很突然。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 这是在敲打皇后。他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便去夕照台站了一会儿, 然后出宫。
凤仙池附近的一家茶楼, 陈日新先到一步。
他还真知道这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