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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与云若
    七月十五,中元节,传说中鬼门大开的日子。
    十七想起她劫来云蔚的第一天,他紧张兮兮地以为有鬼要吃他,躲在簸箕下瑟瑟发抖,于是她第二天一早趁云蔚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语气阴森地说:“地府里的鬼最喜欢你这种身体虚弱,阳气不足的男子,今天晚上千万不要出去乱逛,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不然他上了你的身,你的魂魄就被挤出去做了孤魂野鬼了。”
    云蔚陡然清醒,逞能说;“我又不是无知孩童,你骗不到我。”
    “是吗?到时候别被吓的嚎啕大哭。”十七翻身起床,穿戴好云蔚昨天给她挑好的衣服,等着他绾发。
    因着今日一为扫墓,二为让父母见见未来的儿媳妇,云蔚为十七挑了一身白衣,首饰也都是素净的。
    吃过朝食之后,杨善带着云蔚和十七去祭拜杨家夫妇,杨澹和云伊。
    路上,十七便问起了当年的情由。
    回忆起十年前的事,杨善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杨家遭难是从内里先乱的,家里的守卫一夕之间忽然反水,遇见人就砍杀,杨家虽说和江湖各大门派时常有生意往来,但毕竟还是商贾人户,家里的仆从皆是普通人,并未习过武,哪是手拿钢刀的侍卫们的对手,他们对家里的情况一清二楚,专奔着能藏人的地方去,只有一个多时辰,府里就被他们砍杀的血流成河。
    杨善和另一位幸存的仆从都身受重伤,但他们被别人的尸首压住,没有人发现。接着他们从一线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家主被一阵会动的黑雾卷住,随后只剩下一具骷髅,夫人送走女郎和公子之后,怕两个孩儿被波及,直直冲进那股黑雾中,香消玉殒。
    后来那伙侍卫发现人都杀光了,他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话,杨善窝在尸首下,隐隐地听见他们抱怨:“溅在脸上的血把面具都弄花了。”
    等到他们都走了,二人才出来,冒着大火,运出了夫人和家主的尸骨,埋在了山上。
    杨善边走边抹眼泪,对云蔚说:“公子,就在前面了。”
    “如此说来,那些侍卫应当是歹人所扮。”十七观云蔚神情肃然,本不想多问,但她还是好奇,“会动的黑雾?还会吃人?”
    “善叔,除了这些,你再没看见别的?”
    “那时候天黑,我看不真切,但他们应当不是图财,除了到家主的书房里拿了几本书,其余的东西都放火烧了。”
    不是图财,那就是寻仇,十七问:“那杨家可有仇人?”
    杨善道:“家主和夫人都是乐善好施的慈悲心肠,从未与人结过仇。”
    那便怪了,总不能真是杨家倒霉,十七眉头紧锁,俨然把这桩陈年惨案当做了自己分内的事。
    思索间,他们走过蜿蜒的山路,便看见两处坟堆,前立两块木牌,当做墓碑,上书着杨澹和云伊的生卒年,却并没有姓名。
    时隔十年,云蔚再次见到父母,却是天人永隔,他还记得爹爹抱他骑大马,娘亲每晚念的神话故事。
    出事当晚他睡得迷迷糊糊,耳边一片惨叫,视线里是连绵的火光,他连爹爹的面都没见,只是看到了娘亲焦急惊慌的眼睛,她抱着自己跑得很快,“云蔚,你是大孩子了,跟紧云若,以后要好好护着姐姐。”
    随后他就被丢在了家里挖出来的河渠,这条河沟通活水,直连到城外。
    他浮在水面上,看到娘亲撞进一团黑影里,云若声音颤抖着说:“别出声,钻到水里。”
    那时的自己并不懂,人的性命脆弱不已,分离如此轻而易举。一夜过后,他就成了漂萍一般的孤儿,后来把云若也弄丢了,他愧对娘亲的遗言,也愧对云若报仇的心愿。
    云蔚跪在坟前,磕了四个头,烧过纸钱之后,他眼角通红,转头对杨善说:“善叔,我想单独和爹娘说几句话。”
    杨善拱手应是,向后退去。
    云蔚牵住十七的手,“把面具摘下来,也让我爹娘看看你。”
    埋在地里的人自然看不见也没有意识,只是满足活人的心愿,他如今安然长大,还有了心爱之人。
    “爹,娘,她叫十七,是儿认准的娘子。”说罢他示意十七也说几句。
    十七摘下面具后,被云蔚那句娘子唬的一愣,不过几日前,她才认识到自己喜欢云蔚,今日就谈上婚嫁,十七觉得云蔚打算的太快了些,何况她还没脱离四绝门,等恢复了自由再说这些也不算迟。
    但这是在云蔚爹娘的坟前,总不好拂了他,于是十七硬着头皮说:“伯父伯母,云蔚交给我,二老可以放心了。”
    虽说这句话包含着十七笨拙的真心,但云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横了十七一眼,十七也毫不示弱,“你看我干什么?你别想让我叫你相公,我嫌肉麻。”
    正此时,天上彤云席卷,雷声阵阵,转瞬就落下雨来,杨善说附近有一处山洞,可以暂时避雨,于是叁人皆是疾步走去,杨善腿脚不便,十七冒雨去接他。
    大雨打的杨善看不清楚路,也看不清楚人,他被十七搀扶到了山洞,和云蔚汇合。
    洞里有前人屯集的干柴,云蔚拢好向十七要了火折点燃,黑漆漆的山洞,一下子便亮堂起来。
    借着火光,杨善也得以看清十七的长相,毕竟是公子中意的女子,他作为半个长辈,自然是好奇的,但她是个杀伐极重的江湖人士,杨善难免会害怕,只是这一看,他的情绪忽然翻涌起来,向前探着身子,瞪大眼仔仔细细地端详十七。
    “十七女侠,你是哪里人士?”
    云蔚觉得惊讶,杨善从没有向他问过十七的事,也没单独和十七说过话,怎么今日忽然打开了话匣。
    “我不记得。”十七用树枝挑松火堆,“十岁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
    “那女侠今年多大岁数?”
    “整二十。”其实若不是师傅告知她入门的时候是十岁,她连自己今年年岁几何都不知。
    “父母双亲可还在?”
    “我不知,大约不在了吧。”
    云蔚听杨善越问越细,心里猛然升起危机感,莫不是他看十七长得好看,家里又有什么远房子侄,要给十七说媒?
    于是他笑着接过话头,“善叔,你问十七她也不记得,不过不要紧,我不在意。”
    杨善看向云蔚,眉目中满是忧色,欲言又止。
    夏日阵雨,来的急去的也急,身上的衣服还未烤干,太阳便冒出了头。
    十七道:“那我们快些下山吧,免得一会儿又被雨截住。”
    把二人送回客栈,十七嘱咐他们不要出门,免得被歹人捉去。自己则去了四绝门在云州的分部,她入门时吃的丹药,不仅让人丧失记忆,同时含有毒性,弟子们需要每月领解药服用,免得毒侵入肺腑,到时药石无医。
    到了分部之后,她正好接到师傅的信,信上说云蔚的事门内已经有了眉目,等她处理完手上的事务,她就亲自来和十七说。
    十七深觉此事非同寻常,师傅梁退是门内的长老,也是个富贵闲人,许久不出四绝门了,这次竟然专程为了云蔚的事跑一趟云州,兼之她说云蔚的父亲杨澹和她有旧。
    她难得有了些旖旎的促狭心思,莫不是师傅暗暗恋慕杨澹,所以对他的儿子便分外不同?
    ……………
    十七走后,云蔚一人在房里思索,父母的墓碑简陋,上面竟然没有名字,善叔怕人寻仇的顾虑,他也晓得,但他还是羞愧,小时候经常惹爹娘生气,长大了,连修缮坟茔都做不到,实在枉为人子。
    这时,杨善敲响了门,云蔚把他迎进来,发觉他神色有异,“善叔,有何事?”
    杨善支支吾吾,“公子,十年前您和女郎是如何失散的?”
    提到云若,云蔚心情愈发低落,“那天正好下雨,我睡的很沉,醒来发现我手边是那段日子积攒下的干粮和钱,可是云若不见了,我跑出去找她,但碰见个人牙子,他把我一把捉住,卖进了小倌楼。”
    “那公子可还记得女郎的相貌?”
    “记得。”云蔚抿了一口热茶,“家里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
    “是,公子和女郎长得像。”杨善坐在云蔚对面,“那公子不觉得十七和您长得像么?”
    云蔚点点头,羞涩笑道:“大约是我俩的缘分吧。”
    杨善心里又喜又苦,继续道:“十七不仅和公子长得像,和夫人更是像,连鼻尖那一颗小痣长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您忘了,女郎鼻子上也有一颗的。”
    虽说当时年岁小,但父母的长相他还是记得的,只是姐姐鼻子上的痣,他不甚注意,如今被杨善一提点,他隐隐约约想了起来,“好像真的有一颗,可不过是颗痣而已,长在同一处的也大有人在。”
    再说和娘长得像,他放下茶杯,疑惑道:“我看十七长得不像我娘。”
    杨善说:“不是和后来的夫人像,是和刚嫁到杨家的夫人像,老爷夫人感情好,成婚七年才有了女郎,后来生下公子,整个人便有些丰腴。”
    “方才我听十七女侠说,她今年也是双十之年,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和十七相处了将近一月,云蔚不自觉地记住了她饮食上的好恶。十七不爱吃青椒和香菜,最喜欢吃炸鱼脯,云若也是。
    种种被他忽视的蛛丝马迹星星点点地连起来,令他不得不思考云若和十七的关联,想着想着云蔚的脸色显而易见地苍白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个铅块坠着,坠到胃里,被业火灼烧,被寒气侵袭,片刻不得安宁。
    “你的意思说十七就是云若。”云蔚捏紧了茶杯,站起身来,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手背淋漓落下,“不可能,云若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一点都不像。”
    “我知道公子和十七......”公子每日早晨从十七房里出来,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发生些什么也是难免,可那都是无心之过,杨善叹了一声,“日后总不能错上加错。”
    嘭地一声,云蔚砸碎手里的茶杯,目眦欲裂,额角暴起青筋,整个人是狼狈而无措的,“我说了她不是,我们没有错,你知道什么?”
    杨善被此时的云蔚吓了一跳,他想自己是僭越了,竟然管起了主子,他当即就要请罪。
    云蔚回过神来,忙拦下他,“善叔,是我一时情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你暂时不要告诉十七,我有了分辨,自会和她说的。”说罢他送杨善出门,为安抚他又递给他一锭银子,“我听说今天戏园子有《钟馗嫁妹》,善叔想去便去吧。”
    杨善得了赏钱,心里的愁云却没淡去,女郎还活着本应该是一件好事,但他却开心不起来,老天真是会作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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