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衷睡了一个好觉。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她想得太多,在公园里又哭得太久,实在是太累了,所以一到家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明明昨天还觉得整个人空乏虚软,天都快塌了,结果一觉醒来,曲衷感到她好像又满血复活了。
她就像一株趋光的四叶草,擅长在禾丛的行距间寻觅生机。只要能见到一丝的阳光,就会就地扎根分叉,顽强地向周边延伸。
曲衷醒来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发了会呆。想的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是她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做出的选择,那么她理应站出来承担所有。
至于到底需要她承担什么不利后果,暂时还不太清楚,她的手机还关着机。
在心里倒数十个数结束,曲衷下定决心坐起来,从枕边摸出了手机。按下侧键的同时,她抚了两下心口,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
她首先打开了微信。如她所料,里头跳出来一堆消息,满屏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
原谅曲衷第一时间想到的词竟是:好多人啊……
除了千斤重的群聊显示群消息99加,还有很多的私聊,曲衷大概点开看了一下。基本都是在关心她人在哪里,是否安好等等,没人提及段宁齐那个案子。
似乎不提,这件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殊不知,这样的兴师动众本身就是最大的提醒了。
曲衷扶着脑袋,一个个地简单回复了下,便去洗漱了。
她今天化了一个很隆重的妆,隆重地让人以为她即将去赴前男友的婚礼。那么地高调,那么地喧宾夺主,目的是为了完成一场华丽的告别仪式。
或许这是她呆在观正的最后一天了。
其实车神苏荣钦最擅长的业务领域不是刑事辩护,而是劳动纠纷。他不但是全国五一劳模,还是申城C区总工会的法律顾问。据他自己所说,他执业十五年间,帮企业解雇的员工数以千计。
那么如果他要解雇曲衷,想必也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大意了。眼下曲衷十分后悔的是,她做实习律师那会没有保存加班的书面证据。什么半夜爬起来写诉状改合同回邮件,大周末的做法律检索那都是家常便饭。这些要是全都保存证据了,她应该能拿到一笔不小的加班费。
亏她还是个律师,自我保护的法律意识竟薄弱至此,真是令人唏嘘。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从家里到了律所,她本以为会收到同事们异样的眼光。比如幸灾乐祸地看她笑话,又或者悲天悯人地目送她被扫地出门。
可实际的情况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刷脸进门,李莉和平时一样跟她打招呼,打听她今天用的什么香水。等她到了工位上,斜对面的加刑刘问她待会有没有空,有个挪用公款的案子他想和她讨论一下。
再看其他的同事,要么在打电话,要么在敲键盘,要么在会议室见客户。根本没人看她,好像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怎么回事,故意还是无心,难道是为了给她留个体面?曲衷有些搞不懂了。
要是不把这事情弄清楚了,她肯定是没法好好坐下来的。
这案子是她和苏荣钦一起办的,她知道自己弄不明白的东西,苏荣钦一定能告诉她答案。
于是曲衷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她和前天一样,是站在他面前的,没有落座。只不过前天是以一种杠精的姿态,今天则是以一种认错的姿态。
“苏律师……那个……请问,段宁齐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天知道她为了问出这句话,提前向未来的自己透支了多少勇气。
曲衷捅出这么大篓子,苏荣钦一早就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了。终于等到她自己找上门来,他只抬头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这案子和我们没关系了,他换了辩护人。”
曲衷没忍住“啊”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去,确认办公室的门彻底关紧,她才再度开口,语速因焦虑无措而变快:“那我们,哦不对,是我。我会怎么样,赔偿损失,接受处罚吗?”
悬而不决是最折磨人的状态,她需要确切的答案。
苏荣钦还是刚刚的口吻:“这你别管了,我是这个案子的第一承办律师,我全权负责。”
曲衷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她几乎脱口而出:“那怎么可以?”
她之所以敢违反职业道德去公开那段录音,是因为她设想了一个自我负责的前提。
如果她知道她能够全身而退,连累的是苏荣钦,她一定不会做这种事情。
像个不服一审判决当庭提出上诉的被告人,曲衷向苏荣钦提出她的反对意见:“事情是我做的,错是我犯的,当然得由我来负责。”
她和他,既不是限民和法代的关系,也不是宠物和饲养员的关系,哪来的替代责任这一说。
苏荣钦呵一口气:“你怎么负责,你有几张律师证可以被吊销?”
“吊销”二字让曲衷止了声,她悄然握紧了拳头,小声问:“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又担心他,“那您怎么办?会被吊销执业证吗?”
她的这些反应或许让苏荣钦感到好笑,褒义,只听得他泰然自若地甩出一句极为装逼的大佬回答:“你当我在申城律师界的这十几年白混的?”
“……”
曲衷胸腔起伏,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荣钦冷静的态度体现在话语中:“被段宁齐投诉的话,最多被律协请过去喝杯茶,问题不大。”
曲衷并未因此宽下心来:“可是……”
苏荣钦不容分说地打断她:“没有可是,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他说了下不为例是吗?曲衷大脑有短暂的空白,但很快被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填满,她不太确定地问:“我还有下个案子吗?”
苏荣钦疑惑挑眉:“怎么,你不想干了?”
曲衷连忙否认,唯恐慢了半秒:“怎么会?”
她什么处罚都能接受,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她再也不能做律师,再也不能做刑事辩护。这个有时候会很矛盾很痛苦,但她无法自拔地去热爱的事业。
她早上还在那里自我洗脑,说实在不行她也可以去做法务,做其他和她所学的刑法不相干的职业。但其实她很清楚,她做不到,因为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迷失方向的人了,可是曲衷她很清醒。她不愿意委曲求全,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她无法因此感到快乐。
现在苏荣钦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告诉她她还能继续走下去,她好开心,但是又忍不住地自责:“我只是怕您对我失望。”
曲衷一直都想和苏荣钦一起办一个案子,作为她出师的答卷,告诉他:“看,我现在也能真正意义上地和您一起并肩作战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她还把事情搞砸了。
苏荣钦瞥她一眼,声调扬高,说了目前为止最长的一段话:“失望谈不上,不过我是挺震惊的。有那么多选择,你偏偏选个最不理智的。你不想辩护,可以和我说,退出这个案子。你非要搞这出,你觉得自己很厉害?”
直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曲衷反倒舒心了起来。她就怕他和其他人一样,刻意地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她抿了抿唇,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想看他这种人逍遥法外。”
“什么叫逍遥法外?”苏荣钦不作迟疑地反问,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果检察院证据确凿,他怎么会逍遥法外。可现在证据不够,存疑有利于被告人,你学的法律全还给你老师了?”
曲衷还是嘀咕:“法律不是保护他这种人的。”
苏荣钦不厌其烦地纠正她:“你错了,法律保护所有人。如果一个坏人不能被定罪,不是说这部保护了他的法律是恶法。相反恰恰,这说明它是一部善法。因为它程序严格,保障人权,而不是随意地去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和自由。”
话至此,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对聪明学生的教诲往往只需要点到为止,苏荣钦知道他说的这些曲衷都明白。她只是在段宁齐这个案子上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在钻牛角尖,等她想通了,就没事了。
他靠向身后椅背,散漫地问了句:“曲衷,你承不承认你越界了?”
曲衷被他一番话教训得一愣一愣的,哪敢不承认,她狂点头:“我承认,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苏荣钦笑了,随后又正色道:“你不是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手上的律师证,也对不起律协给你颁的十大刑事辩护律师这个奖。”
“我知道……”
“行,知错是吧,那就罚你归档。你那学妹叶消消这两天实习结束了,还有一堆法援的案子没归完,年前全部归掉送到法援中心。”
曲衷全部包揽:“嗯嗯嗯,必须我来。”
她这副乖巧的模样让苏荣钦面色愉悦了起来,吩咐:“行了,出去吧。”
曲衷刚应声着转过头,苏荣钦平白多出来的一个问句仿佛一个扯兜帽的动作,把她拉了回来:“对了,你最近是不是在谈恋爱?”
“蛤?”曲衷诧异回首,被吓得有些结巴:“您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苏荣钦促狭一笑,眼里满是玩味,不咸不淡道:“昨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十万火急地问我你在不在律所。”
曲衷秒猜到是谁,她的耳朵瞬间像被火点着了一样。
尤其是在苏荣钦问了这叁个字之后,烧得更旺了:“男朋友?”
她急急否认:“不是!”
苏荣钦像个八卦的看客,继续问:“在追你?”
曲衷不说话,没法否认,她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苏荣钦露出一脸“难怪了”的神色:“我说怎么对上次相亲的那个爱搭不理的,人家去我师傅那里说你凶不拉几的,搞得他现在对女律师都有阴影了。”
这些话可让曲衷脾气上来了,什么鬼哦,还去告状,好没品。
她蔑笑两声,也告状:“他自己好到哪里去。他有阴影,我还有阴影了呢,对金融男。”
不等苏荣钦再开口,告完她就跑了出去,像个做完坏事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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