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过去和他住,在六院停车场,翟昰向曲衷发出了一个同居的要约。
曲衷没有立刻答应,当然也没有回绝。
她承认,这个要约让她很是心动。
别的不说,翟昰住的小区实在是太安静了。她每次去他家,当晚的睡眠质量都好得要命。而且她观察了一下,小区似乎不存在老龄化的问题,所以应该不会有人偷她的玉米。
当然最关键的是,翟昰是房子的所有权人,不是承租人。所以当她戏问要不要她分摊房租的时候,他笑得极为纵容地摇头。同时又说,不想白吃白住可以用别的抵偿。
这赤裸裸的暗示让曲衷的脸顷刻间红透,她羞愤地在他胸口砸两下,搬出一则缓兵之计,说要考虑一下,元旦过后给他答复。
她所谓的考虑,在翟昰听来,和一个附期限的法律行为无异。所附期限到来时,行为自动生效或消灭。这是一个必然事件,不会出现任何变故。因为期限里的时间正向发生,永远不会回流。
所以元旦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翟昰就迫不及待地问她:“想好了没有?”
曲衷脸上在漾笑,指尖却在捣蛋,愣是把她早就想好的答复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用不停隐现的“对方正在输入…”把屏幕对面那人的一颗心搞得七上八下。
只怕再磨蹭下去,翟昰就要冲到她面前让她别再卖关子了。
曲衷手指在发送键上轻弹了一下,给他发出定稿,其实和初稿没什么两样:“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珍惜独居的最后几个月时光,勿扰。”
翟昰满心如意,秒回复:“行。”
她好好珍惜,他倒数计时。
曲衷给他发了一个俏皮吐舌头的表情收尾,转头去千斤重的群里张罗起诉事宜。
她们三个都是律师,封景又是专门做民商事诉讼业务的,这官司对她们来说是小菜一碟,连委托材料都免了,直接自己上。
不仅民事诉讼平稳推进,检察院的公益诉讼也提上了日程。
当晚,曲衷回到家,洗完澡躺下来没多久,就刷到了C区检察院更新的一则公众号文章。点开一看,里面内容是对拔丝蛋糕店提起公益诉讼的告示。
她兴趣盎然地眯起眼睛,滑着屏幕,逐字逐句地往下翻读。
公告里先是对蛋糕店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的不良行为一顿痛批,然后是告知受害消费者可以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最后一行,是联系人和联系方式。
曲衷最为熟悉的名字,和她倒背如流的八位座机号码。
当看到下面精选评论里清一色的点赞夸耀时,她没忍住在被子里扑腾了好几下,像只初到野地,开心到拔腿撒欢的小兔子。
这种翻涌上来的与有荣焉的喜悦,她一个人根本消化不了,必须找个人分享。于是曲衷立马给公告的联系人弹了个视频电话。
出现在曲衷视频画面里的翟昰,应该是刚洗完澡没多久,刘海将干未干地贴着额头,让人联想到雨后清新潮湿的青草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应该也很好闻。
曲衷缠着他问到了有关这个公益诉讼的一些细节,在那则对全社会公开的告示里没能详述的,只对她一人披露的事实。
这家蛋糕店原本开在申城S区,几十年的老店铺了,招牌是老式黄油蛋糕。因为地处偏僻,每天卖出去的蛋糕并不多。但凡是去买过一次的顾客,都会回过头去再光顾,说蛋糕有小时候的味道。
去年下半年,店主因病逝世,店铺被其一双儿女继承。兄妹两个不甘心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只在S区守着这个小门店,过着收支相抵的生活。
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换一种经营模式。没多久就把地址迁到了红石路,网红街。然后开始找各大平台合作,把父母留下的大部分遗产花在了营销宣传上。
宣传的效果非常显着,很快这家店就变成了红石路的排队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们就把前期投入的成本全都赚了回来。
忙碌的生意让兄妹二人逐渐忘记了父亲的教诲,不再对原材料精挑细选,也不再对成品严格把关,最终酿成了大错。
红石路上的拔丝蛋糕,招牌还是原来的那块招牌。但旧瓶新酒,味道早已不一样了。
曲衷听完感慨万千,想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没问出口,她自己就得出了答案。
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没办法不这样。
因为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这样。
需要曝光,需要花哨,需要KOL造势,否则就没有未来。于是出现了劣币驱逐良币的畸形现象。被现在的市场淘汰的,很有可能是不为人知的、真正的、好的产品。
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让曲衷觉得很难受,也很可惜。
可惜一个老字号被糟蹋,可惜一道美味被染指,可惜上一辈人几十年来打磨的工艺和匠心,在悬浮的网红经济里,一夜之间失传和覆灭。
翟昰仔细听完她言说的感受后,表达他的看法:“是很可惜。但是造成这个结果的,不完全是环境因素,人为原因占比更大。”
他此时正背靠床头而坐,目光穿过屏幕停在曲衷脸上,像个久滞不归的旅客,有着心无旁笃的专注。
“他们本可以选择适法,非要去违法,说实话不太值得同情。”
曲衷点头认可,随后话锋一转:“这个案子开庭的时候通知我一声。”
翟昰的反应并不慢:“你要来旁听?”
“嗯。”曲衷清了清嗓子,翘起嘴角提醒他,“不止我哦,还有我的朋友……们。”
们,双人以上,包含本数,不特定多人。
翟昰静默几秒,说:“先挂了。”
曲衷惊讶:“这么突然?你要干嘛?”
他回:“恶补。”
恶补公益诉讼的法律规定,还要去找些庭审视频研究一下。
因为公益诉讼本不归他管,这次是个例外。更何况,既然有人挑明了要来旁听,而且还不是一个人,那么再怎么准备都不嫌多。
……
庭审当日,下午两点半,C区法院民一庭。
曲衷和封景、林千千早早地就并排坐在了旁听席上,趁着法官还没到,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兴奋得像是首次参加庭审似的。尤其是封景和林千千,两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哪里是没见过世面,是没见过翟昰。
等到他一进来,旁听席立刻安静了下来。
封景伸出胳膊肘狂怼旁边的曲衷:“唉唉唉,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呀?”
她这反应,让曲衷想到了高中校园的十分钟课间。怀春少女在走廊和暗恋已久的男生擦肩而过,她的闺蜜在一旁吹口哨起哄。
曲衷拉了拉她的衣角让她淡定:“是……”
封景“啧”两声,打趣道:“你果然是颜狗。”
曲衷笑得目光熠熠,偏头问两人:“帅吧?”
林千千浅看了一下公诉人席,给出客观评价:“嗯,是有点姿色。”
封景已经磕疯了:“这门亲事我准了,你俩明天就去民政局领证。”
“……”
她们嘀嘀咕咕的样子被公诉人席位上的翟昰用余光览尽。他突然觉得,今天这场庭的法官不是审判席上面色庄严的三位,而是旁听席上笑容猥琐的三位。
而他也不是公诉人,而是她们三个的被告人。
他掏出手机,解锁,单手在桌肚底下打字。动作小心得如同一个正在打小抄的考生,还要时不时地偷瞄一下审判席上的考官,生怕被发现了没收作案工具。
很快,曲衷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取出来,看到一条置顶消息:
“我好紧张。”
她看向公诉人席,朝翟昰会心一笑,是回应亦为安抚,接着垂下头来回复:“紧张什么啊,对面就坐了一个法定代表人,又不是坐了个我。”
是,她今天的角色不是他的辩方,而是他的观众。可这反而让翟昰更加紧张,尤其是她还呼朋引伴地找来了两个同行。但凡说错一个字,都会被听出来吧。
人在紧张的时候会怎么样,会错漏百出,还会举止反常。
翟昰也并不例外,他变成了一个讨糖的小孩:“那……亲一下。”在法庭,公诉人席位上,穿着制服,别着检徽,全无顾忌地朝曲衷撒娇,“亲一下就不紧张。”
救命,这谁受得了。
曲衷低低地笑出声来,手上狂敲字,直接买一送九:“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一下怎么够,亲十下!”
翟昰被她发过来的这行一模一样的字逗笑,他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个字了。
曲衷也笑得脸好酸,意识到还在法庭,才不得不收敛了几分。再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两张阴森森的脸。
“曲衷你能不能注意一下?”
“就是,马上开庭了,别嬉皮笑脸的,严肃点。”
“……”
对曲衷来说,开庭是件很有乐趣的事情,但仅限于她是参与者的庭。坐在下面旁听,则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不仅她这么认为。还在法庭调查阶段的时候,封景和林千千就开始哈欠连天,眼皮打架,根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还好这庭开得并不久,一个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观众和检察官的出口并不一致,观众正常走前门,检察官抄近走后门。
走出法庭之后,封景和林千千原路返回,曲衷借口去洗手间,让她们在法院大门口等她。
她打开翟昰给她发的位置共享,每走一步,顶着他们头像的一红一绿两个小点,就更近一分。
等到两点完全重合时,曲衷在一堵墙的拐角处停了下来。
刚驻足,她的手臂就被拉了一下,跌入一个怀抱。找到重心站稳的一瞬间,翟昰二话不说,直接捧起她的脸劈头吻了下来。
他先是动作很轻地在她嘴唇上柔柔缓缓地辗转,像是体贴地签发了一道人身保护令,给她预留出一点反应的时间。
就这么被吻住的时候,曲衷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敏感地唔了两声后,在翟昰温柔的舔舐里逐渐舒展开来。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进入了状态,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伸出舌头来回应他。
一个抛线掷饵,一个愿者上钩。
感觉到了她的主动,翟昰唇舌的力道随之加重,裹挟着干脆又霸道的荷尔蒙,席卷了曲衷的口腔。
他吻得太深太急,曲衷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和他拉开距离又莫名舍不得。脑袋晕乎乎的,像是悬空而又摇晃地坐在一个半敞的窗台,不时有温懒的晚风吹过来。
他们动作不小,曲衷的斜挎包在衣料窸窣间一点点地从肩头下滑,掉落的动静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推开翟昰,往后退了一点,抿了抿下唇,娇嗔:“干什么,也不怕被人看见。”
翟昰很显然没亲够,仍虚贴着她唇角,低笑:“哪有人。”
曲衷并未放松警惕,她抬起头来往上看了一圈,好像在寻觅什么,不确定道:“还有监控呢?”
翟昰把她左顾右盼的脸扳回来,指腹摩挲在她的光洁双颊,让她正视他:“拍不到这里。”
曲衷看到他此刻压在睫后的目光,欲望横生,予取予求,噗嗤笑出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翟昰“嗯”一声,静等一个回答。
曲衷弯了弯唇,熟练地报出一组词:“行为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罪犯。”
一桩刑事案件里,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的不同称谓。都不是什么好词,因为指代的人就不是什么好人。
最后她用为数不多会讲的一句申语给他定性:“瓦宁。”
坏人。
而且是,穿着一身禁忌感十足的检察官制服的坏人。
曲衷这句班门弄斧的申城方言惹得翟昰忍俊不禁,他用一只手揽过她的后腰,用力把她扣进怀里,盯着她明亮而诱人的眼睛:
“坏人就坏人,反正你现在落在坏人手上。”
他低下头来,继续刚才那个吻。
再分开时,已经是林千千打电话问曲衷怎么还不出来的时候了。
翟昰一边帮她把包和衣服整理好,一边问她:“你接下来去哪,回律所?”
曲衷摇头:“不回了,请了一下午假,打算和我朋友在周围找个咖啡馆坐会。”又说,“对了,晚上一起吃饭。”
她轻描淡写的最后一句话,让先前在法庭上的那股紧张劲儿回到翟昰身上故地重游。他无言几秒,问清:“谁和谁一起吃饭?”
曲衷嗯哼两声,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和我……们。”
翟昰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今天的庭,还没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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